家谱和祠堂
自南宋罗愿《新安志》起,徽州每隔上一段时间,便有一些人迫不及待地编撰府县志,花费大量人力财力修撰族谱和家谱。明代嘉靖到万历年间,徽州方志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兴盛现象,除了官修《徽州府志》等府邑志书16部,还出现了戴廷明和程尚宽的《新安名族志》、汪道昆的《汪氏十六族谱》、程一枝的《程典》、吴元孝的《临溪吴氏族谱》等一批徽州家谱精品。徽州人对于史志的迷恋,就像热衷于对祠堂的建设——史志更像是无形的祠堂,具有强大的功能性,不仅是一种怂恿,怂恿人们复杂问题简单化,还是一种劝诱,让世人坚信言之凿凿的“伟、光、正”。
祠堂的建设更是如此。
据弘治《徽州府志》和嘉靖《徽州府志》统计:弘治年间徽州修建了15座祠堂,到了嘉靖年间,徽州共修建祠堂213座。有学者对现存40座徽州祠堂进行调查分析,确认基本建于嘉靖、万历年间,只有两座修建时间不明。
徽州诸多超越三进三间、面积很大的住宅,大都建于嘉靖之后,多在万历年间。楼桥亭阁同时遍布,使得寂静而冷清的山区变得诗意和温暖。嘉靖三十二年(1553)的进士王可立在所著的《建业风俗记》中这样描述:正德以前,南京的民居房屋矮小,厅堂大多在后面,即便有雕梁画栋也风格简约。可是嘉靖末年之后,不要说士大夫,就连普通百姓盖新房都要大兴土木豪华装修,奢侈程度令人瞠目。王可立所述,不是南京一个地方的情况,徽州同样如此。从中可以看出:一是当时东南地区的确比较富庶;二是社会相对自由,原先“僭越”的规定和要求有所松动。晚明的建筑,虽然在纵向的“进”上不允许突破,不过在横向的“出”上,规定却不是太严格,所以房子依旧可以造得很大。
容像画
徽商赚取的财富不仅用于衣食住行的改善,对于生活品质以及精神生活也有着意想不到的促进。明中期之后,容像画大火,山水画盛行,徽州从事绘画行业的画师、工匠层出不穷。“新安画派”的崛起,也是这一趋势进一步发展的结果——人们出于对长辈的敬爱和怀念,更愿意付出不菲的报酬请画师留下他们容颜。这一风气,南宋之时就有,只是视富庶程度高低起伏。明中期之后徽州容像画蔚然成风,徽州人家只要稍稍殷实,都会雇画师,为长者或者祖辈留存画像。徽州籍大画师丁云鹏的起家,就基于容像——他曾为很多徽州家族画过容像,获得丰厚的报酬。至于“新安画派”的代表人物渐江、查士标、程邃等,此类事也没有少做。容像的绘制,一般是用细笔描出五官部位的形状,然后加淡墨、淡色渲染,最后以色线复勾五官。明朝中后期之后,容像画甚至吸取了西方肖像画的技法,加重了用墨和敷色的比重。当然,徽州诸多画师并不满足以容像等“命题作画”赚取银两,艺术本身具有的灵性,会不自觉地让人们走上轻盈之路。而由绘画导出的“不自觉”的憧憬和完善,让徽州画师越画越好,继而成为名声大噪的“新安画派”。
文学和戏剧
徽州还大兴收藏、戏曲和文学之风。人们钟情和痴迷于文学艺术,以及相关的收藏之风大盛,都是内心觉察和觉醒的表现。戏曲激发了徽州人的活力,让他们感觉到了现实的观照。
明末清初的徽州籍书商张潮,曾记录了一个徽州女“戏痴”的故事:说是黄山脚下有一个女子陈同,自小许配给杭州人吴吴山为妻,由于身体不好,一直没有过门也没见过面。陈同喜欢看书,也喜欢读戏文,最喜欢的就是汤显祖的《牡丹亭》。她从哥嫂那里得到一本装帧精良的《牡丹亭》后,不仅废寝忘食地阅读,还悄悄地在上面作批注。母亲看陈同对《牡丹亭》卷不离手,担心她失魂落魄鬼迷心窍,悄悄将书塞进了灶台。陈同知晓后,疯了似的闯进厨房,从火中抢回了半部书。陈同大哭大闹一番后,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吴吴山听到消息后悲恸欲绝,接连梦到陈同,深情写下一首《灵妃赋》以示怀念。不久,陈同的奶娘来到杭州吴吴山家,谈及陈同生前的音容笑貌,竟然与吴吴山梦里所见一模一样。奶娘还带来了残破的《牡丹亭》书卷,上面有泪迹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吴吴山觉得这些批语“亦痴亦黠,亦幻亦禅”,跟自己的感受大为契合,于是将之放在身边,不时读上几句。
数年后,吴吴山迎娶了一位名叫谈则的杭州女子为妻。谈则读到陈同的批注后很喜欢,也摹仿陈同对《牡丹亭》作批注。婚后第三年,谈则也因生病医治无效去世。吴吴山万念俱灰。直到四十岁以后,吴吴山才娶了一个叫钱宜的女子。钱宜读书不多,吴吴山让小姑李淑教她读书习文。钱宜在读到两位姐姐对《牡丹亭》的批注后,也开始对《牡丹亭》进行批注。张潮知晓此事后大奇,上门找到了吴吴山,要求出版三位奇女子对《牡丹亭》的批注。一段时间后,批注本推出,吴吴山跟时年二十二岁的钱宜一道,在自家花园里搭起一个祭坛,供奉杜丽娘的画像和一枝盛开的梅花。两人点着蜡烛,恭恭敬敬地献上美酒、果品和这本书。
当天晚上,钱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跟吴吴山一起进入一个牡丹园,见到了一个美丽女子。醒来后,她告诉了吴吴山这个梦。吴吴山很吃惊,因为刚才自己也做了同样的梦。两人再也无法入睡,吴吴山说,你不是学过工笔白描吗,何不把梦中的那个人画出来?于是钱宜画了一个侧首回身、手执绿梅的女子肖像,吴吴山马上叫了起来:这就是我梦见的女子啊!
钱宜把这一天的事情写成了一篇文章,名为《记同梦》。
文人与商贾
明中期之后,江南文人与徽州商贾的交往变得密切,沈周、祝允明、唐寅等大画家都先后来到徽州。沈周是为躲避纷争来徽州小住的。那个时候,程敏政被贬于徽州老家篁墩,也不知道这一对老朋友是否见了面,从程敏政写给沈周的信函中看不出这一点。在信中,程敏政很高兴地馈赠了沈周绢帛、徽墨和蓍草。文徵明与徽州的关系更紧密一些,他的身份是胡宗宪的幕僚,有好几次陪同胡宗宪来徽州。有据可查的一次是为胡宗宪主持修建的胡氏牌坊题词;另一次是在胡宗宪被罢官后,陪同胡宗宪在歙县城郊住了很长时间。
祝允明来西溪南要稍后一些。祝允明来徽州的情况,许承尧在《歙事闲谭》卷十二中提及:“祝枝山游歙,主西山汪氏弥月,为书《黄庭》。”除了此事,祝允明还欣赏了元代西溪南名士吴希德所画的《溪南八景册》,为每一景赋诗一首。这份异常精致的《溪南吴氏八景记》,在明末的“黄山大案”后被人卖至扬州,被侨居扬州的西溪南后人吴尔世拿下。清时石涛花重金买下收藏,如获至宝。
东南诸多画师和文人来徽州,很大原因是这些画师和文人,当时已是徽州书商的客户。晚明之时,徽商“贾而好儒”的特性,在刻书出版行业得到了弘扬。徽州书商最早是在老家偷偷刻印书籍,然后装船运往东南地区销售。待环境宽松后,索性将书坊搬到杭州、南京等发达城市。诸多线索表明,明中期《金瓶梅》的出版,也跟徽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金瓶梅》诞生前后,就有吴大震的《广艳异编》、程时用的《风世类编》、潘之恒的《亘史》等火爆一时。这一类文学作品主要体裁是话本,题材多为市井故事,格调不高,庸俗促狭,缺乏对于生活的提炼和升华。
晚明之时,最珍贵的其实是徽州人观念和认知的进步与改变。不少徽州人不再以道德和功名作为唯一的评价标准,观念比较新的徽州人已开始认可商业的体面,相信财富同样能改变命运。一部分徽商落户于东南大城市,名义上追求幸福生活,暗地里是想摆脱家族的控制和纠缠。
总之,晚明的一切都在松动,原先的生存模式在变化,犹如季节变化,春雷炸响,气候回暖,土地里才会有东西蠢蠢欲动,随后大胆而坚定地拱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