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何显玉
一
早上起来熬糙米杂粮粥时,习惯抓一把花生一起熬。熬烂了的花生起香,入口即化。而九华山里的小粒红皮花生,似乎更好吃一些。
我小时候生长在圩区。圩心农田寸土寸金。圩埂上住人家,没有闲地种瓜、点豆、栽花生和山芋。这些藤上结的、地里长的,在我们小孩子饥饿的眼神里仿佛是天上仙果,大约是神仙们会餐时才能吃上的贡品。
我和大富、大存堂弟三家,从各自爷爷(他们是亲兄弟)手里继承了一间屋,我家在中,大富家在左,大存家在右。大富与我同年生,大存小三岁。口粮不够吃,我父亲秋收忙完了,就伙同一些人步行到皖南山里帮人家打短工,过年时背回来一些山芋干,给一家人度过青黄不接的日子。大存父亲有木匠手艺,秋冬季进舒茶山里帮人家打家具,过年时挣些口粮回来。大富从小就给瞎子当“扶手”,游走四方,算命、说书,省下口粮,一个月挣两块钱给家里。他妈妈每到冬季带着女儿讨饭,讨回来的有南瓜、山芋、各色米饭等。从我们家借筛子晒讨来的饭,晒干后装布袋里,算是一家人过冬的口粮。
我们三家的日子就这么在苦难中熬着,虽然食不果腹,但我还是能吃到花生和板栗的。花生多是我讨饭的老婶子给的,板栗则是大存父亲从山里干完木匠活带回来的。我母亲则将父亲过年带回来的山芋粉分给他们家。烧半锅水,用凉水把山芋粉和匀了倒进开水中搅拌,放点糖精进去,那是天上才有的美味啊。
二
大富妈在外偶尔讨到一小把花生回来,都要留着分给我吃。我听她跟我母亲说,看到人家门口晒着花生,这么金贵的东西也不好开口讨要,便帮人家干活,临走时讨要一把花生回来,给大侄子们尝尝。那时,一粒花生进嘴,不是咀嚼碎了,差不多是含着慢慢化掉的。大富妈娘家在岗上,娘家侄子秋季来看她时,有时带上一小袋花生,她都要分一点给我和大存吃。
大富妈活到70岁时患了癌症,大富与大存陪她到合肥找我。我联系了专家,安排住院。病危时候,他们接她回家,我专门回老家召集大富和他的两个弟弟“开会”,叮嘱他们:“你们仨不能吵架,你们是吃她讨来的百家饭长大的,无论如何要让讨饭的娘走得安心。有困难,我在你们后面!”农村兄弟多,往往在父母病重、去世期间为钱、房子吵得不可开交,好在他们仨都流泪答应了。各家男人稳住了,女人们也就不敢吵了。
大存父亲是东圩埂唯一的木匠,至今我都不知道他是跟谁学了这门手艺,我们小时都喊他“长大”。我们那里称父亲叫“大大”,德长叔后面一个字是“长”,自然是我们“长大大”了。长大长年在舒茶山里做木匠,只有农忙时才回来帮着忙些日子。他算是我们东圩埂见多识广的人了,每年春节回来,不仅给我们带回山里的板栗、花生,更有山那边的诸多见闻,让年少的我产生了要走出东圩埂的想法,到山那边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因为喜欢德长叔,曾跟着他后面学着用锯、刨、凿,唯独斧头不让我摸。他说,别的家伙顶多弄破了手,伢们力气没长出来,斧头拿不稳会砍掉手的。我高考落榜后想跟他后面学木匠。那个夏天他在家忙“双抢”,每天晚上搬一张凉床陪我坐在圩埂上纳凉,跟我聊到半夜。他说,一条圩埂上的伢们,我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读书的料,一笼鸡将来就你会叫。他鼓励我复读考大学,争取做个“公家人”。
我父亲卖掉一条小猪,换来红糖、香烟,烈日下赤脚四处找认识学校老师或领导的亲友去讲情,好让我到学校复读。整个夏天,我目睹父亲的劳累与无奈,发誓背水一战。记得当时家里的泥巴墙上挂满了我手绘的各省、各国地图,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标注着各地的历史、地理常识,端碗都站在那些“地图”前默记。一年复读下来,我挤过了“独木桥”,成为东圩埂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
我参加工作才一年,德长叔病重,我父亲和大富父亲陪他到合肥看病,诊断为肝癌。我闻讯从外地赶往合肥,将攒了一年的二百块钱给了德长叔。他攥着钱趴桌上大哭,“伢啦,你给我这么多钱,我的病肯定很重了……”
三
弹指间,昔日东圩埂的少年郎,如今都已头发花白了,大存做了爷爷,大富当上了外公。我与大富、大存三家的家长都已过世了。我从都市流落到江南山里后,他们俩带着孩子到江南来看过我一次。一向视我为骄傲的两兄弟,见我在清冷的山里与小狗们为伴,心里都很难过。他们临走时叮嘱我:“家哥,既然这样了,就什么都不要多想了,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去年冬至后,我回老家安放母亲骨灰。晚上喊大富、大存兄弟俩喝酒。我爱人拿出五粮液,他俩倒酒时小心翼翼,唯恐洒掉一滴两滴的,说一辈子也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啊。酒酣耳热之际,大富说,“这人在世上就像割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割。东圩埂上一茬老辈人走光了,下一茬就轮到我们了。”大存仰脖喝下一杯酒,说:“我大大只活42岁,我已活了56岁,天天都是赚的。”他俩说这话时都是笑着的,我却品出了无尽的辛酸……
江南下雨了,云雾缭绕。
独坐窗前,看着这滴滴答答的江南秋雨,便想念儿时的家乡,还有那些一块玩泥巴长大的同姓同宗兄弟。又到花生、板栗上市季节,前些天我收拾一袋板栗,让人带出山寄给大富、大存他们,他们收到后给我来信说很开心。等雨停了,我再寄些山里花生给他们。他们现在都不缺这些了,我寄点山货给他们,是要排解我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