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籍印度裔作家V·S·奈保尔的代表作《大河湾》,是一部非洲题材的小说。《大河湾》讲述了一个印裔青年萨林姆,离开位于非洲东海岸的家族,只身前往刚刚结束殖民统治的非洲大陆,接手了一个杂货铺,在“那个处在大河河湾处的内陆小镇”谋生、融入、观察、离开的故事。
变迁
这里有一个问题:萨林姆在大河湾生活了多久?小说从头到尾没有明确说过萨林姆的年龄,不仅如此,作者还使用非线性的叙述技巧,模糊了人物在时空上的间隔感。于是,我们只能通过萨林姆的身边人来大致推测。小说开篇不久出现了另一个移民后代因达尔,说“他在本地的英文大学里一直念到十八岁”,现在即将去英国读书,萨林姆是因达尔的同龄人朋友,大概也有十八岁了。因达尔去英国不久,萨林姆便去了大河湾小镇。刚来时,他的仆人梅迪是个“我只比他大三四岁”的孩子,过了不知多久,梅迪在镇上有了孩子。刚来时,当地人费迪南是公立中学的学生,也过了不知多久,费迪南回到了村庄,又去了新领地的理工学院,在首都当了四年实习官员,最后救萨林姆于水火。然而,更不知过了多久,纳扎努丁的女儿从开篇到结尾一直在等着萨林姆,最终等到了订婚。
这种明明白白经过时间,又困于时间之中的写法,不是因为奈保尔狡黠或是故弄玄虚,而是他想写出只有变迁、没有时间的大河湾,终究会淹没在时间中,“河上的水葫芦依旧在不停地漂流……现在,这些淡紫色的花和鲜绿的枝叶,诉说着时光的流逝和人事的变迁。”“人们照旧过着日子,过去和现在之间并无断裂,而过去发生的一切都随风而逝。永远只有现在。”
在小说的第一部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惠斯曼斯神父。他是整部小说中最圣洁无瑕的一个角色,他纯洁、博爱、宽厚、热爱生活,他完美到如同一个符号。如果说奈保尔对世界和人性有何期待,那么实现这个期待的就是惠斯曼斯神父,一个光芒照人却终止于第一部分的符号。为何萨林姆会对惠斯曼斯神父不关心时局的“这种置身事外的超然态度感到妒忌”,因为“过去是苦涩的”,而惠斯曼斯神父的目光“超越了这苦涩”。第二次反叛中,神父在出游路上被愤怒的部落人杀害,“最后被水葫芦缠住”,他的形魄永远留在了大河湾。有变迁,就有亘古不变。
水葫芦
水葫芦是贯穿全书的意象——一种生命力旺盛的外来物种。书中第一次出现水葫芦,是在萨林姆和费迪南的矛盾之后。萨林姆因为费迪南问“他们”是谁而被触怒,“他们”是白人或是其他种族的人,是比利时人或是其他国家的人……他们曾主宰着费迪南的非洲大河湾。费迪南是这个非洲国家的人格化,他的成长之路和这个非洲国家独立后的道路互相观照、互相见证。送走费迪南,萨林姆在大河湾“靠近急流的地方”第一次看到水葫芦,一丛一丛的无名之物,被当地人称为“河上的新东西”。它们“一路走一路撒播种子”,长得太快、太多、太密集,侵占了这条大河湾。因此,当小说接着写下“费迪南开始长大成人,正面临着成长的困惑”,“没有效仿的榜样,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时,显得格外自然妥帖,真实可信。
费迪南的非洲,就像这条大河湾,原有的已不复存在,新来的仍无名无意。直到小说最后一段,萨林姆坐船离开小镇,“汽船和驳船之间的狭窄空间塞满了水葫芦”。在这个以刚果为原型的非洲大陆,阿拉伯人来了又走了,欧洲人来了也走了,土著人从丛林里出来,白人卷土重来……来来走走的人们在非洲留下了什么,给非洲留下了什么,非洲到底是什么?大河湾里的水葫芦,就是外来者留在这片大陆上的,看不见却刻进红土地里的印记。这里是家乡,也是无依之地。
真实
与奈保尔并称“英国移民三杰”的石黑一雄,在其成名作《远山淡影》中虚构了一个分身以述难言之情。《大河湾》亦然。萨林姆和因达尔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在割裂中,勉力共述了这段战争、建设、迁徙的历史。这或许就是奈保尔以其“极具洞察力的叙述与不为世俗左右的探索”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原因所在,“是驱策我们从扭曲的历史中探寻真实的动力”。
什么是真实?高尚的领地和灰扑扑的小镇,哪个是真实的非洲?“真实难道不是我们每天朝夕相对的一切?”因达尔在英国三年,因为求职第一次走进印度大厦——一座徒有印度外表的英国建筑,“生平第一次对殖民充满怒火。”奈保尔塑造了因达尔,允许他表现自己在牛津大学求学并迁居伦敦的部分事实。无独有偶,2021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古尔纳,也去英国生活,在思乡中逐渐意识到,非洲正在重新构建它以适应当下发展的“真实”。他在不久前的线上演说中表示:他们总是可以自由地构建他们选择的叙述,他们对非洲并没有真正的兴趣,只想要和自己的世界观达成一致,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自己熟悉的民族解放和进步的叙述话语。
“他们”,又是“他们”!半个世纪后古尔纳所指的“他们”,和《大河湾》中点爆萨林姆和费迪南之间龃龉的“他们”,有没有什么不同?“在人之外,有没有绝对的真实?真实是不是人们自己编造出来的?”奈保尔始终怀着如此的警醒,怀疑人们有所掩饰,有所编织。他在用他的记忆、材料和感知进行创作,但同时,他会奉献出诸如新领地和耶苇特这样的情节,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人、换一种情境、换一种语气去反思和探寻真实,一面声情并茂地描写,一面借主人公之口说“把我看到的一切重新组合,重新阐释”。
《大河湾》出版于1979年,与奈保尔的成名作《米格尔街》,成书相隔20年。后者诙谐中暗藏忧伤,感叹世事多变的风格在《大河湾》里变得成熟、厚重,从青春之歌到人生逆旅,每一页都是负重而行。只是,负重并非重要,负重是生活所迫,重要也许从来没有存在过,更由不得谁去选择。小说的第一句话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世界如其所是。那些无足轻重的人,那些听任自己变得无足轻重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