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闫红
第一次对徽州有心动的感觉,是在一个大雨初歇的傍晚。
那场大雨突如其来,驱散了宏村月沼四周的人山人海,人们四散着躲入各式檐下,雨声成为这世上唯一的声音。
我也在某个屋檐下,忽然发现手机忘在某个小店里,待到雨势稍减,我撑着伞匆忙地朝村子的另一头走去。
然后就路过月沼,宏村最著名的景观,各种关于宏村乃至徽州的画册上,都有它的倩影。风景但凡成了名胜,也就有了某种公共性,被扁平化,即使在眼前,也觉得像幅画,美则美矣,无法与日常融合,与记忆勾连,赞美喟叹一番便匆匆而过了。
但是那一刻,在无人的微雨里,它不再像我看熟的样子。青灰色的天空下,它有着绝美的弧度,湖面上一朵朵小小的涟漪,湖那边的粉墙黛瓦,都让我感到似曾相识,似乎在童年,也曾见到过这一幕。我怔怔地站立许久,竟忘了手机遗落的慌张。
这么说吧,身为皖北人的我,第一次对皖南产生了类似于乡愁的情绪。
后来我想,乡愁这种东西,不一定对故乡才有,更在于某种触发。在月沼边的那一刻,我是被什么触发的呢?是那一大片清寂引出的童年的空旷感吗?还是众人散去,我终于能够看清它的模样?总之,触发,往往需要一点陌生感。
师晶的木刻版画《徽州歌谣》,就给我这样一种触发感,在刚刚建成的美轮美奂的安徽省美术馆接待厅,站在那片青绿与金红前,我忽然有点恍惚。眼前的景致的确是我看熟的徽州,但是就像我在那个雨天邂逅的徽州,它熟悉里带着一点点陌生感,那点陌生与我心底的某些东西对上了。
陌生不是因为荒腔走板,是言人所未言,把被禁锢的感觉放出来,让人想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印象中关于徽州的艺术作品多是以黑白为基调,《徽州歌谣》的用色偏偏是青绿、鹅黄与金红。这不是一个很安全的选择,可能会因为违背了某些刻板印象而被拒绝。然而,艺术的本质就是铤而走险,像李清照所言“险韵诗成”,依照他人的韵脚,无法体现独特的自我。
近景就是月沼,青绿的涟漪,映出金色的阳光和绿色的树丛,几只白鹅漂浮其上,其中有一只像是被那过于明亮的阳光惊扰,欢喜得不知所措,只能振起翅膀,昂起鲜红的头冠,对着那阳光引颈高歌。画上虽寂无一人,但有无限生机。
池塘那边,是一大片屋舍,鳞次栉比的马头墙形成独特的线条,画家将门上的“福”与对联都刻得精细。
画上有两个“福”,一个据说是康熙款,另一个是乾隆款,不管是不是,均透出徽州人诸事不肯敷衍的做派。
对联是“诗书经世文章,孝悌传家根本”,原本就是徽州乡间常见的字句,但我每次看到都有点感动。十二个字里呈现着太平盛世的安稳,只要好好读书,就能自我实现;只要好好对待亲人,就能够岁月绵长,这是多么本分的期待,背后是对人世极大的安全感。忽然想到自家也弄这么个对联贴在门上,是否就能镇住当下纷纷扰扰的烦乱焦躁?
这应该也是从宏村取的景,写实里带着一点写意。但画家的野心不止于此,画面左侧是一大片金红色的树丛,是我最喜欢的树种——乌桕。宏村应该是有乌桕的,但像这样的规模,应该塔川才有,画家这里采取了蒙太奇式的创作手法,但看起来一点都不违和。
小时候读《西洲曲》,读到“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总是神往,不知道是怎样有风情的树。过了淮河后,看到了,原来是这样五彩斑斓的树。又觉得就该是这样,像贾宝玉说的,虽然初相见,却像久别重逢,像是种在我童年梦里的一棵树,现在变成一大片风景,给我别来无恙的惊喜。
所以不管是池塘,屋舍,还是乌桕林,都是存在于文化记忆里的风景,它们从色彩到构图,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像是一个不能更美好的梦。再想这标题起得也好,《徽州歌谣》,画面上似有隐隐歌声,是丢在记忆里的歌谣。
这幅画整体创意令人心动,细节刻画则精细到让人挪不开眼。我于美术上不太懂,说起版画,印象中就是先做个模板再印刷出来的图画。但这幅《徽州歌谣》是木刻版画,直接在木板上雕刻而成,刀刀见痕,比起纸上的笔触,更能惊心。
比如那一排大红木门,就有着木质的纹理,深深浅浅,看得见岁月的印记。粉墙上的阳光,门口挂的红辣椒,绿色的邮政快递的牌子,都有一种写实感,也更能将人带入画中意境。
我想师晶这幅画的动人之处大概就在这里,它有大格局,也有小日子,让人看着它就可以做做梦,想象自己在其中生活,岁月绵长,万物静好,可以从容不迫地安排时光,看旭日初升,看大白鹅引颈高歌,活在秩序井然的当下;也可以给远方的人寄一封信,或者期待久违的音信。这是现代社会里的桃花源,是喧闹生活中迷失者的精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