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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栗之香
  □合肥程耀恺
  到大铺头菜场采办中秋家宴食材,碰见刚上市的板栗,板栗带来一股山野气息,蓦然记起是“风陨栗房开紫玉”的季节了。故乡山坡上的板栗树,秋风吹落栗苞,壳斗经太阳照射自然绽开,露出紫玉一般的栗子,若能回到山林,自己动手采栗苞、剥栗皮,该有多好。
  板栗的名品,首推天津的良乡栗与关中板栗,皖西板栗声名鹊起,是近年才有的事。往常零星栽种,故然不成气候,却也培养了乡人嗜食栗子炒笋鸡与糖炒板栗的兴趣。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始,在大别山区,种植板栗被提升到“脱贫富民”的高度,十年辛苦不寻常,如今,皖西板栗已经成为山乡的一份骄傲。
  有一年初夏,去响洪甸参加研讨会,车过六安,乱山攒拥,流水锵然,一股清香弥漫于天地间,让人心甜意洽。苏北停车询问:“是何奇香?”同行的马丽春、王英琦、胡迟、雪女随即“闻香下马”,一探究竟。我问诸位吃过板栗没有,皆笑而不答。我便说:“请看,远近都是板栗树,目下适逢花期,花是鹅黄色穗状花序,香是‘小姑独处’的雅淡,诸位不妨尽情享受。”
  板栗的花期不长,花谢花飞,栗苞初现,如豆、如枣、如桐籽、如核桃,苞刺由软而硬,不逢不若,令野物望而生畏。成熟的栗苞,要采要剥,这才获得板栗。板栗要剥皮去衣,方可食用。
  板栗为菜肴、为零食,受人青睐,全赖香味。然而板栗之香,关键在于一个“炒”字。糖炒栗子,有固定的工具与工艺,非专门手艺人,则不得要领;栗子炒笋鸡,妙在炒制得法。袁枚在《随园食单·栗子炒鸡》中写道:“鸡斩块,用菜油二两炮,加酒一饭碗,秋油一小杯,水一饭碗,煨七分熟;先将栗子煮熟,同笋下之,再煨三分起锅,下糖一撮。”如今,我家仍沿用此法,稍有不同的是,板栗不事先煮熟,也不加糖,并非省工省料,在于“天然去雕饰”,方能享受到恬淡之美。
  与一般干果不同的是,板栗除花香、果香之外,还能与书香混而合之。
  少时初进村塾就读,常旁听学长们背诵《诗经》,一会儿“树之榛栗”,一会儿“侯栗侯梅”,那一唱三叹的风采,令我入迷。后来进新式学校,初中开始接触《史记》,偶尔翻到“燕秦千树栗,其人与千户侯等”,不甚懂,问大伯,大伯说:“古人若栽种千棵栗树,其收入等同于千户侯的俸禄。”打那时起,我认定,板栗不独生在山野里,同样长在《诗经》《史记》里。
  陆游《老学庵笔记》有一则记一人一物,略曰:“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钱上阁恺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此段史料,记靖康之乱流寓北方的李和儿,见故国使臣,以自己炒的栗子相慰,即使谈不上民族大义,却也不失为有情之举,读之让人百感交集。
  曹雪芹也把板栗带进了大观园,前后两次,都与袭人有关。一次是十九回中的“风干栗子”:李嬷嬷吃了留给袭人的酥酪,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又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那宝玉听了信以为真,取了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借助栗子的登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平息了;另一次是三十七回中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贾府三小姐倡议竖词坛开吟社,宝玉积极张罗,便有了海棠诗社。一帮人兀自舞文弄墨起来,偏偏忘记了史湘云,唯有袭人没有忘记“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于是打点齐备,叫老宋妈妈给史大姑娘送去红菱、鸡头两样鲜果,并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这一送,却把组建诗社的信息,传递给了湘云。宝玉也猛然想起不该缺了湘云,转身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这个贤袭人,仅以一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便促使诗社完美无缺。
  《红楼梦》只给出“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之名,对其制法竟只字未提,好在书房里就有《单氏食规》与《宋氏养生部》等旧籍,对相关制法,说得滴水不漏。而《随园食单》的“点心单”里单列“栗糕”一则:“煮栗极烂,以纯糯粉加糖为糕蒸之,上加瓜仁、松子。”述之亦详。有意思的是,袁枚于文末特地加上一句:“此重阳小食也。”对照一下“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正是八月末(事在贾政八月二十日奉旨出差之后)九月初,曹雪芹的文心之细,可见一斑。
  板栗之香,香于鼻,香于口,也于字里行间飘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