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西朱琴
我的父亲,是个农民,今年七十多岁了。
父亲一生勤劳,这几年尤其辛苦。一个人在家忙里忙外,兴田种地。这让我很是牵挂,总想回家看看,却迟迟不能成行。好在孝顺是我们家的传统,弟和妹比我更贴心,在这方面承担了很多,尤其是弟弟,每天都会打个电话给父亲嘘寒问暖。
父亲节前的一个周末,我终于抛开琐事,回到老家看望我的老父亲。
回到家时,家里的门半开着,父亲还在田里忙着呢!
我沿着乡间小路,踩着松软的田埂,向着父亲做活的农田走去。夕阳挂在远山,田野上阡陌纵横,凤仙花一簇簇开了,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田里的秧苗一片新绿。我总觉得父亲能听懂这片田野上一切生灵的语言,那些花儿、那些草儿以及蛇鸟虫鱼的声音、那些大自然的乐章。
这片田野就像是父亲的棋盘,年复一年,春种秋收。他像一个“将军”,指挥着他千军万马的庄稼们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在这场跟季节轮回的棋局里,有他无穷无尽的乐趣和深爱。
每念及此,我又释然……
我的父亲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他年少时奶奶体弱多病,于是他发奋学医,成为村里唯一考到了乡村医生证书的“高材生”。
记忆中,年轻时的父亲亦农亦医,张口中医西医,闭口望闻问切。下地干农活时,他总要带着一个药箱,随时准备洗洗手上的泥巴,放下手里的农活去给人看病。我记得我家厢屋专门起了一口锅,咕嘟咕嘟地煮那些医疗器械,那就是当时条件下的高温消毒了。那时交通十分不便,乡亲们找他看病,几十里外的人家他都要赶着去的。遇到晚上出诊,山路难走,他就带上蒿草的火把照着。小时候,一闻到熟悉的火把味道,就知道是夜诊的父亲回来了。
为了给乡亲们省钱,他常常不厌其烦地教乡亲们辨认药草,什么杜仲皮治腰疼,牛膝治关节疼,山茱萸生津,夏枯草散瘀,鱼腥草下火,益母草活血等等,搞得我们姐弟几个也张口就来,如数家珍,但那些基本的药草知识也让我们一生受益。
上世纪七十年代,山里人家都不富裕,父亲几十年治病救人,大多是义诊。看到病人家庭困难,他不但不收治疗费,还常常解囊相助。有一次,一个被医好的病人送来一筐鸡蛋,不懂事的妹妹吃了几个,被他发现了,命令我们把鸡蛋补全了还给人家,还搭上了家里的一只老母鸡。
忠孝善良,治病救人,我们姐弟几个最初的人生观,就是在父亲的影响下形成的。
父亲的性格很固执。那时农村不太注重读书,都指望孩子打工挣钱。父亲却说:“女孩子一定要念书考大学,将来才有出息。”我高考落榜,他黑着脸把我带到田里去拔草,三伏天,烈日下,晒了我一个多月。看我晒蔫了,他对我说:“琴伢子,复读吧。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
我知道,倔强的父亲这是把我当成他田里的庄稼苗子,较上了劲,只能硬着头皮回学校复读。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在我家门前的稻场上,当着众乡亲的面,父亲把我搂在怀里,落下了眼泪……
现在想来,那些艰难岁月,父母省吃俭用,供我们姐弟几个读书上学,是多么不易!
父亲领着全家走过了艰难的岁月,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赤脚泥腿子的父亲大半辈子治病救人,晚年还领上了政府发给乡村医生的养老工资。村里其他人家也都打工挣钱给孩子念书,偶尔有困难的,国家资助上大学,村里出了好多大学生。
可是,父亲的性格却越发固执了,他几乎痴迷地忙于做农活。父亲心疼我们工作忙,让母亲在城里帮我们带孩子,自己留守在老家,养鸡、喂鸭、兴菜园、种果树、侍弄庄稼,年轻时行医看病给耽误的活计他全都学会了。有一年,他一个人在家肩挑背扛种了八千多斤稻子,我们小家庭吃的全都是他种的爱心大米。
然而,父亲却一天天瘦了、老了,老得有点糊涂忙了,有时忙得昼夜不分,吃饭睡觉都不能准时。我们叫他少忙点,他毫不理会,反倒在电话里絮絮叨叨重复他那些中医理论,叫我们如何防病、如何养生。我们接他来城关住,可不出三天他就急着要回去,说是家里的门不能关久了。
我是多么希望,父亲能够放下固执的性格,和我们住在一起,共享天伦。实在拗不过他,姐弟几个只好打打电话,偶尔轮流回去看看父亲,给他做做饭,陪他说说话。这次回来,我还是想劝劝他。
天边的晚霞渐渐淡去,炊烟四起。
远远地,我看见父亲挑着一担秧苗,健步走过来。风中的身影,好像又瘦了。我鼻子一酸,急忙迎上去,接过秧苗,陪着父亲往家走。
路上,几个老人牵着孩子站在村口,跟父亲和我热情地打着招呼,我忽然感到一阵温暖。晚霞笼罩的村庄,有一种熟悉的温情的力量。那山、那水、那房子,那软语温言的乡亲们,真的好美,好温暖!这些年,我走过很多美丽乡村,却始终觉得我的故乡最美。然而,故乡的村庄,终于在岁月中渐渐孤独、渐渐寂寞,渐渐地空了。年轻人都走出去了,只有老人和小孩留守在村庄,好多人家大门常年锁着,空心村里的乡愁无处安放……一刹那间,我仿佛明白了父亲的坚守,理解了父亲的固执。那是一份不舍的乡土情结呵!父亲固执地留守在村庄,是为了儿女们回家时,能有一扇不被关上的门!
我于是笑着对父亲说:“爸,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