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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花
□东莞 路言龙
  有什么悲欢,可以和四月的酸花摆;有什么放不下,可以交给酸花的每一瓣呼吸。离与不离,合与不合,完全取决于人间烟火的忘与不忘,念与不念!花就是这样,站在原地,看山是山,看雨是雨,看你不是你……
  四月,是苎麻叶上的天牛,是酸花里的杜鹃,是睡了的虞美人,是醒了的天娇子。四月,有明亮起来的小小的溪流的独白;四月,有昏暗下去的沉沉的炊烟的思想。四月,让我一次又一次小心地,淌过写满酸花的薄薄的琴瑟;四月清晨的露水太重,重得想掉下来,不经意地让花事弓着背,弯着腰!
  四月,累了,扶扶身边成长的灌木。至于你,老了,歇歇吧,有独立的酸花陪着你!我的故事,就着逐渐暗下来的春水,在等野花迷乱的烟灯坡,第一颗能读懂你的星宿出现……
  见一次,就够了,我不止一次跟自己解释。特别是在四月的每个崇山峻岭,见你一次,就足够了!
  我想五年后再写你,遥寄一份苞谷酿的陈年心念,像酸花一样的红,更像酸花一样的酸。可是这罐火候未到的烤茶已经冒着氤氲之息,不由得我捷足先登,却忘了微微一凉的夕阳西下。
  这是一九八七年的春末,阳光有点烈,风不紧不慢地摇摆着。房前的小溪,被时间泡着,清澈而羞涩。偶尔会瞅见一丛丛的刺梨花,不小心地挂在溪边的土埂上。空气里只闻到苞谷青无所顾忌的野香,暗地里的一声吆喝,又把它堵回当年斑驳的青涩中去。这个时候,穿着朴素的双脊天牛是不作声的,它们紧紧抓住苎麻叶背,上面更高的是空空的蓝得陌生的天。
  靠近西面的山脊上,烟灯坡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乱坟岗。除了青青的苞谷地,见缝插针地箍着歪歪扭扭的草坡。如果你不小心闯进来,也不见得你会后悔或者为之遗憾,我就是习以为常地在这里度过了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的时光。
  我们的周末,是把耕牛撵到坡上放牧。从清晨到黄昏,中午不回家,偶尔会捎上简单的午饭。在乡野,最大的努力是靠山吃山,特别是这媚而不俗,坚而不摧的四月天。
  两头牯子牛,一头温顺的黄牛,加上我的两个发小,我们就是整片山梁梁的王。草坡随处可见密密的牛筋草,一丛丛,一簇簇的车轴草肥而鲜嫩,拥挤着灵巧的小白花,甚是在呢喃,哼唱一曲交响。泥巴路的两旁,是高过左膀右臂的紫竹。耕地的埂边,一堆堆稠稠的灌木,年轻气盛。有少许毛茛,马兰,黄鹌菜托举自己星星点点的花,凑着热闹。最让我们心潮澎湃的,是在漫坡遍野的碧绿间,居然点缀着同春草一样呼吸的小叶酸花,鲜红的花瓣,艳而多姿,像绿野仙踪的小小野兽,印上了一枚枚夺目的邮戳!
  今天刚好我们没有捎带午饭,平常大抵只带一些夹生的食物,比如三两个艾草粑,一捧爆米花,生硬的黄粑,卡叽布的口袋,时不时塞上几个土头土脑的洋芋,糊辣椒必不可少的,会蘸着吃,将就给小肚子打了个底。碰上秋后,庄稼地里会刨出老乡漏收的洋芋红薯胡萝卜,洋火随身带,拾一捆干柴就能充上一顿。一阵交头接耳后,两个发小跑向地埂边去掐酸花了。记得大人说过,酸花能吃,饿了解馋充饥。
  我负责圈地选址。在一面斜坡上,用指头粗细的树棍,掘开牛筋草皮,碰到稍微皮实的土质,就选上一头尖的石块协助。不一会儿工夫,有两个拳头宽,一巴掌深的土坑大功告成。两个发小已经把摘来的酸花,用宽松,油光可鉴的榛子叶平摊在草坡上,活脱脱的一大堆锦缎。此时我们想插话多嘴,都全堵在喉咙里了。在土坑的周围,我重新用绿油油的榛子叶或橡树叶圈成一个碧绿的“草窝”,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红得发烫的酸花。塞满“草窝”后,再铺上几层绿叶封闭起来。多余的酸花,两个发小你一朵,我一朵地互相喂着,还不时塞进我快要“爆炸”的嘴里。
  “可以舂了”,年纪稍微长一点的哆哆,着急地抢着话题;比我小的来来,应和着:“想精想怪,还想吃个鸭儿拌海带。”“就酸花拌叶菜!”哆哆抹了发紫的嘴巴说。我舒展了一下胳膊,专注地抓稳新找的石块,向着土坑里的“叶包花”上下杵着。酸花裹在绿叶里,经石块的冲击碰撞鼓掏,慢慢成一团,还时不时从叶缝里沁出紫红的汁水来。
  过了不大一会儿,哆哆用他粗糙的小手沾着坑边胀出来的酸花汁水,抹在嘴巴上,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像是念诵新鲜出炉的唐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我猜想,你们是两个“黄鹂”,而我算不算“翠柳”,这“白鹭”应该是“酸花”了吧!这酸爽,这最初的味道,这原来的大自然的配方,怎一个“上”字了得!
  “开吃了!”哆哆忽然一个鹞子翻身。
  “我娘教我的,你呀,‘茶壶断了把,就剩一个嘴。’”来来瞥了一眼套个坎肩挺壮实的哆哆,“不知道你肚里还能撑船不?”
  “我要是能撑呢?能撑呀,撑到赤水河,撑到乌江,撑到小三峡,撑到吴淞口……”
  “那我‘林林盖草草,火闪。’”来来嘟着嘴说。
  我也等不及了,环顾了周围说:“咱们仨都没带午饭,就这道‘花菜’了。饥不择食,搭上哆哆的这艘船,起航!撑到大西洋,马六甲……”
  “好!”两个发小几乎异口同声地欢呼雀跃。
  一个土坑,一个花团,三个人挤在一起,每人掌心的榛子叶上盛着发紫的“花肉”,慢嚼细咽地享受着变紫、变细又新生的人间美食!
  这时,“哞,哞”的几声牛叫,三头牛不约而同从坡上的地埂被赶下来,同时伴随着粗暴的吆喝声。一个六十出头,戴着一顶圆形破毡帽的老者,拎着长长的竹棍,正狠狠地抽着牛屁股。
  “这是你们的‘牛魔王’吗?”他一边怒斥着,一边还不忘揪紧套着牛鼻的牧绳,“吃了我的青肥不算,还弄脏了我的午饭!”
  原来老者是上坡来割青沤田肥的。时下正值培秧季节,开春后灌木都郁郁葱葱,一个劲儿地往嫩里长,往绿里生。
  “要不,你也跟着我们吃酸花吧!”我瞅着满脸横肉的老者说,“这样,你也不至于空着肚子背秧青回去?!虽然酸花不顶事,还能凑合着!”
  “看你们也是一个村的,我长你们辈分,认了!”老者的语气不知怎的,和他的横肉一下子不和谐了,“其实我那也只是几个饭团子。”
  “叫你叔公吧!”多多的声音粗而糙,像筛糠似的。
  “花也不吃了,念你们小小年纪,罚你们跟我和一首歌!”
  “还有这样的‘好事’?!”我暗地里嘀咕着。
  “我活了大半辈子,风里来雨里去,就缺这首歌没人能传唱。你别看我老,我的歌可不老。我的家人没一个稀罕我,所以我憋了很多年!”叔公若有所思地像在回忆什么,“我参加了1950年四月下旬的长春堡保卫战。当时土匪猖獗暴乱,后来还是被镇压了。老乡们盼呀,望呀,就想有个安安定定的地方,能看山看水,看酸花开满坡,开遍沟……”
  这酸花,何尝不是盛开的火焰!何尝不是当年黑暗中拧开的光,电!
  别看“叔公”其貌不扬,衣衫不整,他唱起《地球歌》,却能声情并茂,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像一座薄雾中的碉堡,又像一座配得上勇敢坚定的灯塔。“中华中华地方有多大,四万万同胞应当爱国家。看那鞑虏欺压我中华,个个努力打倒倭寇恢复我中华。”
  我学了几遍,才真正唱对,唱好,而哆哆和来来没有追上我的速度。我希望他俩也能真正意义上地稀罕这首歌,它像一条青春的河流,更像一树矜持的酸花,痛之以吻,报之以歌!
  后来,我不知道后来的后来,哆哆和来来有没有饥饿过,包括一面之缘的“叔公”;后来,我也曾饥饿过,于饥饿中刨到了一口饱饭,酸酸的,苦苦的,像四月天的酸花那样,跳动着血红的火焰,亮着一盏灯,两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