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只有兄妹三个,我哥比我大了十二岁。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终年背着药罐,呆笨胆小。一个深冬的夜晚,有“咿呀”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吵醒,睁开眼睛,在昏暗的煤油灯光里,我看见了爸爸和妈妈,问是什么声音,爸爸说是猫叫,让我踏实睡觉。实际上,那咿咿呀呀的叫声,就是妹妹来到人世间的第一次啼哭。
我家当时住的是两进的老房子,中间有天井,四周是熏黑的板壁。楼板上老鼠跑得咚咚作响;燕子从天井里飞来,在屋角屋梁上做窝;厨房边上有鸡笼,母鸡下蛋后,功臣般在屋里边走边叫,公鸡有时会绕着母鸡咕咕私语;小猫小狗各自蜷伏在水磨砖地上;家蛇时常出没在鸡笼或燕窝边。
爸爸妈妈去田里干活,就把我和妹妹锁在家里。妹妹睡在摇窝里,用棉被裹着,醒了,哭了,我哄不歇。我把妹妹放在摇窝的一头,我想爬进摇窝的另一头陪她玩。可我不知道,我比她重许多啊,摇窝瞬间翻了。我的头磕在柱子下的麻石上,血和头发粘在一起。妹妹掉在棉被里,安然无恙。
母亲回来后,我不敢如实说。晚上母亲给我洗脚,无意中,她碰到我的伤口,我疼得咧嘴,母亲这才发现了,剪了伤口上的头发,不知弄点什么灰,给敷上了。
妹妹长大了,比我结实,比我健康,比我聪明,更比我调皮,因此,也常常被母亲用细竹条抽打,从堂前撵到屋后。有一次,她用一根竹竿,顶端扎着铁丝圈,铁丝圈上绑一个塑料袋,在菜园地边的后墙上抓了一罐头瓶马蜂。我躲在远处的角落里,默默地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也不记得是怎么东窗事发的,反正她被母亲用绳子捆在柱子上,打得鬼哭狼嚎,母亲还用砍柴的弯刀吓唬她,下次再犯,便砍下她的手……之后上树下河,妹妹又被打过几回。
有时候,我和妹妹都会去地里干活,我体弱,她比我干得多。长到十六七岁的样子,母亲让哥哥托一个熟人,在泾县县城里给妹妹找了师傅学裁缝。妹妹很聪明,甭管什么样式的衣服,她只要看一眼就会做。
哥哥当时在大队的碾米厂工作,会开拖拉机和汽车。我那时考上了高中,但母亲死活不让念,是哥哥拿了十块钱,用我卖冰棍的木箱子,装了我的日用品,骑着大杠自行车,送我去黄田念了高中。
虽然哥哥只是小学肄业,但在当时,已经算是很有文化的人了。他经常带文学杂志或小说回来,我就偷偷地看。他还买了录音机,我和妹妹就把录音机放在田埂上,挥舞的锄头伴着张扬的歌声,那是我们的青春时光。
十九岁那年,我得了胃出血,在榔桥医院几度昏迷,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声至今犹在耳边回响。妹妹后来告诉我,医生为了给我打救命针,都差点摔倒了。
眼见情况紧急,哥哥开来小货车,给车栏杆绑上麻绳,编成网状,然后把我放在绳网上,连夜转到泾县医院。后来听说输了两斤血,才救了我一命。可以想见,抢救我的过程是多么惊心动魄。直到今天,我都记得主治医生王后玮先生,他也记得我。哥哥的当机立断,救了我一命。
妹妹总喜欢偷偷穿我的衣服和鞋子,偷看人家给我写的情书。我22岁时,做了老师,还因为她讨了爸爸一顿打。因为第二天要去外校听一堂课,我特地把唯一的一双白力士鞋洗干净,贴上卫生纸晒干,准备第二天穿。我下班回来,看到妹妹正穿着那双白力士鞋,在水泥地上跳房子,鞋子上还有两个黑色的脚印。我火冒三丈,厉声叫她脱下来,她毫不理会,我俩就互相拉扯。爸爸看到了,拿个竹棍对我小腿肚上来一下,我没吭声。爸爸也打了妹妹一下,她厉声尖叫,哭声震天,一屁股坐到地上。我爸以为没打着我,又补了我一下。
晚上,两个人在一起洗脚,挽起裤脚,她一看我小腿上的两条红杠杠,狡黠地笑了。
后来,我们兄妹三人有了各自的家庭,哥哥和妹妹相隔不远,我却在外面东奔西走讨生活。逢年过节了,兄妹仨才能相聚。可是,不管我在哪儿,最牵挂的还是我哥我妹。
而今,我们都过了半百年纪,各自都在忍受病痛的折磨,子女又没有一个在身边。老之将至,相聚的机会越来越少,不知道来世还能不能做成姊妺,忽然有了伤感。那天翻遍所有的相册,只找到三张过去的照片,哥哥单独一张,穿一件西服,威风凛凛;我跟妹妹有两张,我俩的照片上,我都是一个动作,而妹妹会把双手背在身后,傻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