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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市人家只菜蔬
□合肥 程耀恺
  有一年在当地朋友陪伴下,由池州市区,沿长江北路,直抵江岸码头,朋友说:这一带古时叫“池口”。
  经他一提起,忽然记起元丰三年黄庭坚赴太和县任职,经贵池,为风雨所阻,写七律《池口风雨留三日》,开头两句为“孤城三日风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我的大伯曾对我说:此诗别有风味,一洗腥腴。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清爽,接地气。我是个胸无大志之人,每日所思,不外自己读什么、家人吃什么,故黄庭坚此句,一辈子深入我心。
  我的小家庭,起始于那座小小的边城,那里的食品生产与销售,总不脱“应季而作,应季而收”的自然规律。菜地与菜场,仅有一步之遥。在那里,菜篮里的萝卜白菜,或者瓜果梨枣,都带有季节的体温、大地的芳香、泥土的气息。那是一座古老而闭塞的县城,被城东湖与城西湖合抱在怀里,两湖里所产河虾、银鱼与毛蟹,取之不尽,食之不绝。即便如此,那些水产品也只能按节令,有条不紊地登上餐桌。
  回想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环境,你只需记住节气、月份这类粗线条时间概念就行了。万一你一时粗心大意,那些隐藏在诗文里的老先生们,会通过各自的遗墨,巧妙地提醒你。比如残雪压枝的二月,恰是“冻雷惊笋欲抽芽”;再比如簌簌衣襟落枣花了,必有“牛衣古柳卖黄瓜”;又比如你发现水边蒌蒿满地芦芽短,便猜想到“正是河豚欲上时”,你暂且放下手中的古籍,贴着大地行走,边发现边采集,冬笋、黄瓜、蒌蒿、芦芽、河豚什么的,招之即来,食之可口。
  终于定居于省城,省城的季节照样周而复始,却发现,这个世界的食材们,开始与季节离心离德,甚而另觅新欢,与市场眉来眼去了。市场命它顺季节,它就顺,市场要它反季节,它就反。以往是三月芹菜绿满畦,七月茄子周身紫,十月萝卜水灵灵,腊月韭芽脆又香,现在不讲这一套了,现在有大棚温室,有高山菜圃,再加上南菜北行,北菜南运,让千家万户的传统菜谱,统统沦为老皇历。试想吃的东西,一旦和季节闹起别扭,那么作为小户人家,就不得不费一番心思,讲究讲究了。
  关于讲究,在我反而不是太多太繁杂。我家原先住在长潜交口北边,附近有三家菜场:怀宁路的大桥菜场,是露天与室内兼而有之的综合菜场;岳西路是有棚菜场;陈村路为室内菜场。露天菜场的源头,是长丰、肥西的乡间菜园,虽然未必都是放心菜,然而萝卜白菜瓜果梨枣,仍然带有季节的体温、大地的芳香、泥土的气息,我喜欢。室内固定的菜摊,源头则是五湖四海,山东大葱、铜陵生姜、淮南豆腐、黄山香菇、吉林木耳、杭州红椒、舟山海带、厦门带鱼、四川腐竹、内蒙古大白菜、宁夏马铃薯……应有尽有,各尽其妙,我喜欢。
  那三家菜场,跟中菜市跟七桂塘相比,显然光鲜不够气派不够,但满意是有的,乐趣也是有的。那些应季的蔬果鱼肉,并非清一色露着急于把自己卖出去的贱相,偶尔也会跟你玩捉迷藏。有一年春上,夜读杜甫《赠卫八处士》,被“夜雨剪春韭”感染得夜不能寐,天一明就跑去三家菜场,全是外运来的大棚韭菜,胖得跟筷子不相上下,江淮丘陵的土种小叶韭,踏破铁鞋无觅处,如此一连三天的失望,竟把我变成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到了第四天清晨,在大桥菜场最不起眼的角落,仿佛有细微的声音飘来:“老哥,要韭菜吗?是头刀韭。”猛回头,地上摆着几小把翠玉般嫩生生的春韭,那声音也许就发自某片翠叶吧。常言道:头刀韭,谢花藕,不是神仙那得有!这是怎样的惊喜与邂逅啊!
  我家三代同堂,第三代上学,第二代上班,家务自然由我与老伴担当,我肩负采购重担,又因为刀功尚可,洗啦,切啦,多由我操持。古代有位诗人的日子,大约过得和我有点相像,于是他埋怨:“溪头尽日看红叶,灶下终年做黑奴。”大概是在厨房里遭烟熏火燎的意思吧。我比他豁达,我是红叶也看得,黑奴也做得。我欣赏另一句诗:“住茅屋,守灶头,我自悠悠。”
  生活旋转得比陀螺还要快,但家庭餐桌,无论如何要保持某种从容、某种丰盛,起码“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的诗意,怎么也要保持得住。小户人家,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好好地生活。一个人、一家子,要在小日子里成长与飘扬,正是为人所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才能构成生活的本身与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