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下个不停时,我就很想念奶奶。
撑着伞,在雨中慢慢走着,一股馥郁花香飘然而至,抬头,一树金黄出现在我眼前,到老屋了。老屋门口的老桂树静静立在雨中,落花浅浅地铺满了门口。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矮小的身影——身穿粗布衣服的奶奶正微笑着站在屋檐下,朝我招手,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赶忙迎上去,却不见了那身影,空有一粒粒小小的桂花在冷雨中飘落。
再也没有人站在门口等我了。
那是很多年前,桂花也正开的时候。那天,秋雨下了一整天,满世界都是湿漉漉的。草丛里的昆虫不住地哀吟,夜和我一样锁着眉,在村子里游荡。
高考落榜后,我黯然神伤了很久——复读,继续追求金榜题名得铁饭碗的梦想?可家里已是最困难时候,大哥讲好了对象,急需盖新房办婚事,钱大都需要从外面借,我如果复读,学费、生活费会给家里增加负担;外出学个手艺挣钱,帮家里减轻负担?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想知道。
走累了,该回家了。奶奶微笑着站在门口,见到我,欣喜地招着手,唤着我迎上来,紧紧拉着我。奶奶的手冰凉,她大概已在门口等我很久了吧,她一直为我担着心。一阵风带着几粒桂花,莽撞地冲过走廊,撩乱了奶奶的头发。奶奶拿来梳子,安静地坐到我身前,让我给她梳头。我笨拙地为奶奶梳着已是雪一样的白发时,奶奶说起了故事:爷爷去世较早,生活逼得她不停地劳作。后来,父亲长大了,去当了兵。奶奶拼了命地劳作,异常艰苦地积聚着一分一分的钱。当父亲退伍时,奶奶的血汗换来了一座“大厦”——三间砖瓦房,我家的老屋。“我早上多煮点稀饭,吃剩的装到热水瓶里,中午回来吃一半,晚上回来再吃一半。”奶奶轻松地说起她那时的艰辛,眼含微笑,没有辛苦的影子。“困难都没什么可怕的,挺一挺就过去了。我都不敢相信我一个人能盖起房子。”奶奶转入了她真正要说的话,“听奶奶的,再复习一年试试……”奶奶的故事一直撵我到床上,奶奶坐床头,我靠着奶奶,静静地听着。屋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空气里满是桂花的甜蜜,我难得地安然入睡了。
十月底,帮家里收割完最后一亩稻子后,我背起书包开始复读的生活,我知道,我该去建自己的“大厦”了,又一次,冷雨飘满世界,我已不在乎了。后来啊,当困难、挫折依然像风雨一样不断侵袭而来时,我也不再畏缩,实在痛苦难耐时,我就回家,老屋下那个人会永远微笑着迎我,会亲昵地唤我,会说她绵长的故事鼓励我、指引我……
我想,我是幸福的:在秋天转弯的地方,在黑夜中,有奶奶——我的星辰指引着。
月圆的夜晚,我总喜欢去找母亲散步。
母亲的腰不好,我们就在她居住的小区里走走。我爱一手搭着母亲的肩,一手拉着母亲。月光倾泻而下,把我和母亲紧紧挨着的身影拉得时长时短,时不时地,母亲看我一眼,她眼里的慈爱,一如二十多年前,温暖着我的心。
还是那年的秋天,中秋前夜。
合宁高速的一座桥底下,我和大哥坐在桥洞里等人。月亮很亮,默默照着长龙似的高速路和四周寂静的田野。白天的热闹消失了,只有秋虫在吟唱。当远方一有光柱射来,我和大哥就紧盯着疾驰而来的车子,见有客车停靠,我俩就跑上前,一次次重复,我们一直守到深夜。
母亲要回来了。
农忙时节,母亲又要从上海回来帮忙了。先回乡的邻居早就带了口信,父亲因为要连夜打稻子,就让我和大哥来接母亲。母亲去上海好几年了,她在上海水果行打工。
终于,我和大哥等到了母亲!母亲先看到了我们,人没下车就兴奋地呼喊着我们。拿下行李后,母亲从背包里掏出两个苹果,塞给我们吃。母亲不急着回家,只是笑着,看着我们,母亲已经半年没见到我们了。
上了桥,大哥挑着母亲的行李在前,母亲拉着我在后走,我们还要走十二里路才能到家。夜静极了,整个世界只有我们的脚步声。母亲从贴身衣里里掏出一个手帕,递给我:“打开看看。”母亲笑呵呵望着我,眼含疼爱。一沓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十元钱出现在月光下,出现在我面前。“这有六百块,给你的。”母亲捏捏我的手,“再复读一次吧。这钱先缴学费,剩下的做生活费。”母亲没有和我商量,直接用坚定的行动打消了我的顾虑,替我选择好了路。我把手帕还给母亲,紧紧搀着母亲的胳膊,心里温暖极了。母亲又说:“后面家户有个人在县城教书,我想叫你‘大’去找找他,县城学校好,你去县城复读。”母亲虽然不在家,但她把一切都考虑好了呀。那晚的月光很亮,照亮了我们回家的路,也照亮了我人生的路。
一年后,我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一次去上海看母亲。眼前是母亲住了多年的房子,房东家院子里搭的简易房。石棉瓦铺一下作房顶,木板搭一下作墙。这样的房子冬天寒冷,夏天炎热。房间也小得只能安放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这一间小屋还满满地安放着母亲多年的辛苦。每天凌晨三点,母亲赶去水果行整理水果,帮忙上货,然后打扫卫生、收拾纸箱。这一忙就要到中午,吃过饭,整理、捆绑废弃的纸箱,码上板车,最后拉起堆成小山的废纸板送到废品收购站去卖。这些年,是母亲,在上海这间陋室里,用她的汗水守护着家,把生活里的辛苦背到她的身上。母亲见我考上了,高兴得很,一个劲地安慰我别担心学费。而我,不知不觉中,眼角已经湿润了。
我想,我是幸福的:在秋天转弯的地方,在黑夜中,有母亲——我的大海守护着。
现在,一想起当年,幸福就如烟花般绽放、散落,朦胧间,我看见奶奶站在桂花树下呼唤我,看见皎洁月光下母亲望着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