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闽南过中秋非我所愿,也是平生最尬的一个中秋。
来闽南一个多月,打了一份工,但工资迟迟未发,口袋中的钱所剩无几。早上除了硬邦邦的馒头,就是稀饭;中晚两餐几个老乡在一起吃,大米饭,蔬菜,整整一个月未沾油腥,还很少饱餐。出门都是挣钱的,哪有讲究吃的理?这是当年打工人的共识。我一个不伦不类的打工仔,更没有资格打破惯例。
清楚地记得一个中午,饭已经盛在搪瓷缸里,菜是萝卜、白菜,清汤寡水。就是这样的饭菜,也能吃下一搪瓷缸饭,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对于我的身板来说,都是无法想象的事。刚吃下几口,一阵突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运货的拖拉机来了,要上货。我的工作岗位是“杂工”,所谓“杂工”,就是专业的事情之外,都是我的工作范畴,搬运瓷砖钵、上瓷砖、铲窑灰等,无工作定量,也无工作时间,事情来了就得做,不能拖延,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听到拖拉机的声音,我本能地放下饭碗。待一拖拉机180箱瓷砖上完,我已累得精疲力尽,有气无力地赶回工棚,准备吃下没吃完的饭。刚走到门口,便看到台子上的搪瓷缸里一只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贼头贼脑地窜出来。该死的老鼠!我一阵恶心,心想这碗饭是吃不成了。但往搪瓷缸里一看,好像老鼠还没来得及下手,于是把表面上的饭菜倒掉一些,硬着头皮把剩下的饭吃完。下午还要干活,不能饿肚子啊。打那以后,每当看到“抱头鼠窜”这个成语,我就想起这次不堪的经历。
转眼到了中秋节,我本没有改善生活的打算,还是那句话,出门就是挣钱的,也不在乎过节不过节了。不承想,这天早上,意外接到同学小五子的口信,让我到他那里去过中秋节。我一阵欣喜,又一阵悲戚。我到闽南来,不是蓄谋已久,更不是想到那里去施展拳脚,我也没有什么拳脚可施展,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是逃离,夹着尾巴的逃离,逃得越远越好。在家乡,我本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却在那一年,遭到领导无端打压,一气之下,做出逃离的选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来到传说中遍地是金的闽南。在泉州晋江,找到一家生产瓷砖的工厂,说是工厂,和手工作坊差不多,但给了我一个安身立命的处所。我拼命地上窑砖、拉板车,想用折磨身体的方式让自己忘掉屈辱。
我的同学小五子,初中毕业后就来到闽南,身高马大,体力好,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多次邀请我到他工作的工厂去玩。我一个书生,白天干着繁重的体力活,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哪还有心思到外面去玩?而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中秋,无论如何,得给自己一个放松的机会。
下班后,我来到小五子打工的工厂。那天晚上,他烧了一碗红烧肉。本来,我对红烧肉没有多少兴趣,但因为多日未沾油腥,一闻到香喷喷的肉味,身体里的馋虫嗖的一下都被唤醒,撕咬着我的胃,引诱着的味蕾,没等到开饭,我就有失风度地从碗里搛取了两块肉,那个香味,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心驰神往。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看窗外的月色,清亮的月光像母亲的手在身上抚摸,让我顿生无尽的伤感。
三十年过去,一到中秋,我就想起那年闽南的经历,想到小五子的盛情,还有从窗口如水一样漫过去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