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人嘴刁,吃猪肉只认黑猪。县城菜市的猪肉案皆习惯性在猪皮上留一小撮黑毛,以证黑白。拿化了妆的白猪冒充黑猪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腊月二十五,同事老徐邀我去山里农家买黑猪肉,顺便吃杀猪饭,一拍即合。
目标宋冲。
这个村落以一种少见的石片瓦民居而小有名气,被外界誉有宋画之美,最初于我印象深刻的是关于一盘腊肉的细节。在六七年前吧,陪省里一个摄制组到宋冲村拍专题片,中餐就近安排在村食堂。一桌子家常菜,都是好菜。可惜头晚我与同学多饮了几杯,失了胃口,倒是最后上桌的山芋和腊肉唤醒了我麻木的味蕾。柴火锅,大锅饭,腊肉与山芋是放在饭头上一锅蒸熟的,喷香。犹记得青花瓷碟中,腊肉片交错码放得像一座圆锥形小山,片片厚薄均匀,肥瘦相间,肥得透亮,瘦得红润,香而不腻。待筷子侵入“小山”,呀,里面竟还埋伏着干竹笋、干紫藤花呢。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此可谓不俗也不瘦。村支书不无得意地说,我们村的猪都是在山上跑着长大的,市场上是买不到的,下半年杀年猪时,当场就给候在旁边的人分了。
此言不虚。宋冲三面靠山,猪不上山也没地去呀。皖南之山多野猪,野猪的生命力是出了名的顽强。我猜,家猪在山上溜达时遇见野猪,彼此会不会交流世界观与方法论呢。
雪后天晴,大大小小的山头像朵朵盛开的雪莲,分外迷人。
老徐事先联系的养猪户,当天准备杀六头猪。我们到的时候,第一头猪已卖完,第二头猪正刮毛。不远处,一头大黑猪趴在铁笼里,瑟瑟发抖。我疑它惊吓过度,于心不忍,立刻蹲下,把手伸进铁笼,来回轻抚猪背,希望它能好受些。记得奶奶杀鸡前,总要唱一句:“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养家一碗菜。”
养猪户老两口六十岁左右,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大儿住城里,陪读;小儿在部队,小儿媳带两个孩子跟公公婆婆住一起。老徐说,这家原是贫困户,因为老汉曾被毒蛇咬伤,腿有残疾。但他走起路来,跛得并不明显,就像他的家境,看不出贫困的旧迹。只是堂屋墙上,还留有过去张贴的扶贫结对信息。
除了小儿,一家人都聚齐了,里里外外热气腾腾。小儿媳的娘家妈也在帮厨,像能干的阿庆嫂,婆婆反而成了打下手的。屋外,大儿称重;母舅(婆婆的弟弟)拿着练习簿负责记账;小儿媳统一收款,时不时把手机画面切换到收款码;公公在一旁见机行事,大事也插不上手,只是反复声明:“养猪场的猪几个月就出栏,我家这猪吃五谷杂粮,养了一年呢。”仿佛他把猪养肥了,其他事也就与他无关了。快开饭时,大儿媳才露面,连忙主动到厨房接活,麻利地上碗筷、酒菜;几个孙子跑进跑出,只关心积雪、冰溜与零食。
第三头猪是才从山上拖拽下来的,叫声响遏行云,似古地秦腔。杀猪佬一边解剖,他母舅一边以欣赏的目光指向冒着热气的标本,津津乐道如何识别土猪肉。确实,这种拥有野猪般自由又不愁温饱的家猪,体格健壮,肥瘦适中,肉价可要比菜市贵一倍。我算算,买了六百多块钱的,准备拿一些送父母。老徐的妻子不断电话遥控指挥。除了沉甸甸的猪肉,他又买了几只土鸡,说是给儿子媳妇年后打包带走。来一趟不容易,我也额外买了只鸡。有位外地口音的包工头,包揽了两头猪的肋条肉。杀猪佬遵其要求,以每刀十斤精准分割,东家老汉特别给这位大客户的肉一一系上红绳。
人多,中午的杀猪饭,坐的坐,站的站。主打菜红烧肉、杀猪汤,皆用脸盆盛装,眨眼见底。中国有两碗著名的红烧肉,一碗在韶山冲,一碗在黄州东坡。宋冲这碗肉,无名无分,却让我见识了一头猪的不屈。
杀猪佬吃饱喝足,终于打开铁笼。断头台前,那只原先发抖的猪,四条大汉都摁不住。被捅一刀后,猪一脚踢飞接猪血的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