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芦花公鸡刚叫第三遍,母亲就悄无声息地穿衣下床,走进厨房开始洗红薯做早饭。厨房与卧室仅有一墙之隔,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被一阵噼里啪啦剁红薯的嘈杂声吵得无法入睡,于是掀开被子愤然起身,将头伸进嵌在卧室土墙上的木窗里,冲厨房的方向歇斯底里:“妈,你起那么早干啥?还让不让人睡觉啦?”我的震天怒吼将鸡笼里尽情聒噪的鸡群吓得噤若寒蝉,母亲愉悦温柔的声音越过屋外层层薄雾悠然飘来:“今天吃过早饭要去你外婆家走亲戚,路弯道远,迟不得。你也赶紧起来吧,帮我喂喂鸡鸭,咱去得早还能帮你外婆做做饭。”
闻听走亲访友能够一饱口福,我胸腔里的熊熊怒火骤然烟消云散,于是起身胡乱套上衣服下床。母亲做好早饭,开始腾出手来给我洗脸,她一丝不苟地给我抹上雪花膏后,又从大衣柜里取出省城二姑寄来的二手衣衫给我换上。霎时之间,乡村土里土气的“泥娃娃”变成了城市有模有样的“新潮人”。“新”衣加身,我也更加自信起来。
吃罢早饭忙完家务,母亲换上一身压箱底的的确良衣裤,穿上新做的灯芯绒带袢布鞋,父亲也按照母亲的英明“指示”,换上了那件米灰色的迪卡风衣和那双防滑耐磨的解放鞋。为了风风光光地走好这趟亲戚,母亲早已做了精心准备。她从代销店里买了两包面果、两斤红糖、两瓶本地产的白酒,还准备了她亲手炸的绿豆圆子、芝麻焦叶以及蒸的白面馒头和粉丝油渣萝卜馅的包子。母亲把这些吃食整齐地装进竹篮里,随后从大衣柜里取出一方绣有“囍”字与“喜鹊登枝”图案的干净枕巾将竹篮里的吃食盖住。这些吃食皆是送给外公外婆的珍贵礼物,远远望去,那高高凸起的枕巾犹如一座巍巍高山,整整一年没见,“山”下凝聚的全是母亲对于外公外婆的浓浓思念。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雾气业已四散开去。父亲骑上自行车载着我和母亲,满心欢喜地向十里之外的外婆家驶去。
二
我家与外婆家隔着一条又宽又长的河流,由于交通不便通信落后,加之素日农活繁重一年到头很难相见,所以母亲十分珍惜每一次走亲戚的机会。她准备了丰厚的礼品、整洁的形象和一肚子的知心话,要向远方的爹娘倾诉衷肠。
母亲一手挎着竹篮一手搀着我,一后一前踩着木板登船。就在即将登上船头的刹那,母亲不慎脚下踩空一个趔趄跌入河中,在落水的瞬间,她急中生智地一把将我推进船舱,并将挎在胳膊上的竹篮高高擎起。众人见状立即下河救人,眼前的景象把我吓得大哭起来。好在码头水浅,母亲只是湿了衣衫、呛了几口水,身体并无大碍,篮子里的礼品也毫发无损。
被救上岸的母亲招呼我下船,她让我和父亲待在码头等她骑车回家换衣服。我止住哭泣劝阻母亲不要回家换衣服、不要走亲戚、也不要吃大餐了。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子,山高路遥生活苦艰,我和爹娘好不容易才能见上一面,亲戚怎能不走呀?如果不回去换衣服,你外公外婆看到我这样狼狈的样子一定会伤心难过的。你希望他们伤心吗?你希望妈妈长年累月见不到外公外婆吗?”母亲的解释让我无言以对。从我记事开始,就知道母亲兄弟姐妹五人,她排行老三,舅舅最小,嫁到集镇上做生意的大姨和小姨都是令人艳羡的“万元户”,骨子里透着优越感,唯独我家的生活捉襟见肘,甚至平日还穿着补丁衣服。为了面子更为了不让外公外婆跟着担心,每次走亲戚时,心高气傲的母亲都会号令全家“盛装”出发,并带上“丰厚”的礼品去同“万元户”们比拼,以免我们被人小觑。
等母亲返回到码头时,我早已等得不耐烦。由于人多船小载重有限,载满乘客后,船舷与水面近乎成为一条直线,我坐在摇摇晃晃的木船里,一边看着船夫划桨,一边看着浩渺的河水从远方涌来撞向船身,心早已跳到了嗓子眼。我最怕在乘坐木船的时候河面会驶来像火车一样的“拖风船”,“拖风船”通常“一拖十”——船头像火车头一样借用马达驱动前行,巨大的船头后面拖着大小均等的十艘货船,那些货船块大、力猛、速疾、质坚,所过之处势如破竹。当摇摇晃晃的小木船驶入河心,眼看就要与呼啸而过的“拖风船”鸡蛋碰石头的时候,我就会惊恐地闭上双眼钻进母亲温暖的怀里。我害怕木船侧翻沉河,致使船客殒命喂鱼,脑海中浮现过多种沉河后果——善者进入东海龙宫颐养天年,恶者成为鱼虾美食粉身碎骨。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既不希望恶人死,更不希望善者亡,在走亲戚的路上顺风顺水多好呀。
随着“拖风船”震耳欲聋的鸣笛声渐行渐远,我才慢慢睁开双眼,看见满船大人正在悠然自得地聊天。天空蔚蓝,河水潺潺,水草清香扑面,人间一片恬淡安然。河流中央那些撒欢嬉戏、劫后余生的鱼虾,正在为刚刚过去的惊涛骇浪欢欣雀跃。
撞船事件并未发生。看着母亲一脸欣喜的模样,我顿时心生不快,于是故意当众找茬让她难堪:“妈,咱们已经拿出了家中所有好吃的东西走亲戚,你说中午外婆会给咱们烧鸡蒸鱼炖肉吗?她要是不给我们做好吃的饭菜,以后我就不去她家走亲戚了!”我的“天真”引来一阵大笑,母亲嗔怒地瞪我一眼后,继续同满船乡亲聊天,撞船的凶险在她面前似无稽之谈。
木船抵达北岸码头后,我和父母跟随众人下船,直至双脚着地,心中的惶恐才倏然消失。我们沿着田间小路穿过一片肥沃的麦田来到北岸的河坝上,继续乘坐父亲的“宝马香车”往外婆家前进。
三
河坝弯弯绕绕,坝下翠竹葱葱,外婆家所在的张湾村,掩映在一片绿海之中。我们沿着蜿蜒的河坝一路前行,驶过几座排灌站才来到外婆家的门口,慈祥的外婆早已坐在门外的枣树下等候我们多时了。大姨和小姨两家给外婆“撑门面”的“万元户”正在堂屋里面喝茶聊天,二姨一家几乎与我们同时抵达。我被父亲从自行车的前杠上抱下来时,腿脚已麻得无法动弹,直至大人们寒暄过后,我才能勉强缓步前行。
一进家门,外婆就开始忙不迭地给我们冲泡龙井新茶,她还给我和二姨家的孩子们拿出很多我一直梦寐以求的零食。久别重逢后,父亲恭敬地同外公和姨父们聊天,母亲热情地与外婆和姨娘们闲谈,我们这群大大小小十余个孩子,自来熟地跑到外婆家门口的翠竹园里嬉闹玩耍。一年未见,大人总有说不尽的话,孩子总有撒不完的欢,一切隔阂皆烟消云散。
晌午时分,大人“兵分两路”忙活——这边由外公牵头,组织四位女婿打牌休闲;那边则由外婆统领,指导四个女儿准备午餐。外婆倾尽家中食材,只为做出一顿饕餮盛宴。
一番忙碌之后,两桌美味佳肴赫然映入眼帘。大人在主桌刚刚按照辈分大小依次落座,小孩业已在次桌大快朵颐起来。“十个碟子八个碗”里的菜香与浓浓深情,盈满所有人的齿间和心田,觥筹交错,你争我抢,既不负那半天路程的跋涉劳乏,亦不负母亲登船坠河的尴尬。
酒足饭饱之后,外婆开始给四个女儿讲授“孝敬公婆、尊重丈夫、爱护孩子、团结乡邻”的人生大课,“授课”结束之后太阳已经落山,大家开始准备启程回家。外婆按照习俗,将孩子们带来的礼品对半回送,可是四个女儿均坚持空篮而归。为此,“宾客”双方总会上演一场“回礼大战”。因为急着回家和看不惯母亲“打肿脸充胖子”,尤其是还要再度面临渡河落水的危险,所以我总是对她们这种你推我搡的“暴力”回礼行为嗤之以鼻,上前极不耐烦地对母亲说:“妈,别磨蹭了,再不走天都黑了!”外婆见我催促,佯装愠怒地冲我骂道:“外孙是姥姥家的狗,吃饱了就走”。
这是我儿时走亲戚的切身体验。
四
多年以后,母亲和外婆、外公相继去世,最亲的人与世长辞,走亲戚的“接力棒”顺其自然地落在了年轻一代的双肩。
如今,在每年的大年初二,我们几家年轻一辈都会按照约定,驱豪车、购大礼、卡着饭点去到舅舅家拜年。跨河大桥连通两岸,十里之遥变成瞬间,相处时间异常充裕,可是,大家似乎没有太多心事需要分享交谈。走亲戚最好的状态,便是客至饭好、席散人离,中间无需无谓的寒暄,毕竟彼此都很“忙碌”,而且无人愿意开启涉及隐私与攀比的交谈。
舅舅也深谙晚辈们的心思,所以也乐于将大家带往饭店吃饭,山珍海味随便点,酒水饮料任意挑。可是那些色香味形俱全的风味美食吃进并不寡淡的肠胃之后,却总也品不出儿时跋山涉水、耗尽全天光阴、专心专意只走一家亲戚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