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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村瓦相
□铜陵 黄复彩
  村庄坐落在九华山一支余脉的狭长山冲中,四五十户人家,散落在半环形的山脚下。村口的一处空地上,整齐地堆放着一堆大块的石片瓦,就像一本等待裁剪的天书,书脊是毛糙的,仿佛正要向人们讲述这村子亘古的历史与命运。于是,我们走进这以石片为瓦的乡村——宋村。奇怪的是,后来我知道,宋村竟没有一户姓宋的人家。村民们告诉我,一个半世纪前,宋村最早的村庄包括当时的村民几乎被烧杀殆尽,而神奇的是,宋村却并没有因此湮灭。现在,它像一艘老船,静静地泊于一片深绿色的海岸边,不知多少年了;又像一粒饱满的种子,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冲出覆盖其上的土层,在风雨中涅槃重生。
  第一次来宋村是一个冬天,穿村而过的小溪流淌着清冽的山泉,错落的房屋被一层青色的瓦片覆盖着,坐落于喀斯特地貌区域的宋村四周遍布一层层平整而坚硬的岩石——页岩。页岩是石灰岩的一种,其地质结构平整而密实,具有隔热、保温的特殊性能。宋村人已经说不清将这种页岩当作屋瓦始于何时,只是直到今天,他们在继承祖先坚韧与智慧的同时,仍然保持着页岩作瓦的传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汉语的表述中是形容人的气节的,但宋村的瓦没有一块是全的,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就是这些取之山岩的石片,被宋村人平整地铺在自家的屋顶上,其组合却是错落的,错落得有序有致。我注意到在那片石瓦间,点缀着几朵绿色的苔藓,虽是清寒的二月,每一朵苔藓却鲜艳可滴。无法知道它们在缺少泥土的石瓦上是如何生存的,在这艰难时世,却总有草木泥石以其不拔的精神教导着人们如何坚韧地活下去,且活得丰沛,活得充盈。在两间高低错落的房屋的相接处,几株粉绿色的塔形植物引起我的注意:瓦松,总共三株,一大二小,像三座粉绿色的宝塔,矗立在瓦楞间。石片瓦、苔藓和瓦松,似乎体现了宋村的风格,带着历史的成色,让人想起法国中世纪的某一个小说。瓦松可入药,幼时,我从一棵成熟的杏子树上摔下来,摔破了膝盖,摔伤了胳膊,母亲从屋顶上取下瓦松,捣碎了,敷在伤处,几天就愈了。这一片又一片石瓦,以及石瓦上的苔藓和瓦松,组成宋村特定的意象——瓦相,象征着一代又一代的宋村人,无论历史和命运发生怎样的变化,却始终不改其庄重朴实的本色,也不改先民们在蛮荒时代躲开连年战乱,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的高贵品格。
  我们来到宋村,有寻古访幽的感慨。我们不是古之士大夫,却空有忧思的情怀。日渐消失的村庄,加深了人们对于乡村的怀念。乡村屋顶上的炊烟,傍晚时弥散在村子里火粪的幽香,老外婆们古老的禁忌,乃至夜黑时村口母亲“喊魂”的竹梆声,无不勾起人们对那消失了的一切徒增虚妄的怀想。这就是宋村,一座江南的极其普通的山村,一代一代的人从这石瓦下诞生,又从这石瓦下消失,如今,村民们杂姓而居,其先祖来自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方向,但无论朝代怎样更迭,山河如何嬗变,村庄却一如既往地存在着,见证着宋村的坚韧。
  那次的宋村之行记忆尤深。春寒料峭,位于山冲中的乡村被一阵浓雾层层包裹,时隐时现。二月初凛冽的寒气裹胁着我们,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几只公鸡的打鸣声划破了山村特有的宁静,刚刚下车的我们也似乎从懵懂中醒来,信步走进一户人家,主人是一位中年人,在外经商多年,昨天偶然回家。他开始为我们沏茶,动作之娴熟,让我发出莫名的惊叹。随手翻开主人家的一本儿童读物,是关于人类进化史的,穴居人类、山顶洞人……人类从爬行动物进化到直立行走差不多用了500万年时间。我无法确知从穴居人类到开始搭建茅棚、组建家庭的母系社会究竟用了多少时间,但不可回避的是,这一过程的完成,乃至由此而带来的人类建筑史,是人类文明史的一个重要开端。
  21岁时,我下放在江南的一处乡村。那一次从另一个知青点返回的途中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我只得瑟缩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雨顺着屋檐的茅草瀑布一样披挂下来,打在我脸上、身上,屋子里飘出饭菜的浓香让我饥肠辘辘。屋里的一家热情地让我坐到桌子的一方,为我盛来热腾腾的米饭。炭炉里炖着乌黑的霉干菜烧豆腐,一盘清白的莴笋丝,另有一小碗带点臭味的豆腐乳,那餐饭成为后来我城市生活的美好回忆。下放的两年时间里,那户姓沈的人家成为我孤独的知青生活的一处温暖港湾,也成为我关于未来生活的某种标杆。想着什么时候,我一定要在山边竹林中建一间如老沈伯家一样的屋子,屋顶上盖着厚厚的山茅草,娶一个健壮而勤快的山里姑娘,养一群皮实而聪明的儿女。我那时根本不会想到后来居住的屋顶能盖上一层青绿色的老瓦,更不会想到现在所居住的电梯楼房。直到很多年后我带着家人真的住进了带有电梯的楼房,生活却远不及当初想象得那么美妙。
  现在,当我们挤缩在城市密集的高楼隙缝中,当日渐浑浊的空气和喧嚣的噪音让我们不得不时时感受到生存的压力和环境增速恶化的危境时,渐至消失的村庄却成为现代人的精神圣地。是否能这样理解:文明,不仅仅是高楼大厦,也不是什么大道通衢和高速列车,这所有的一切,充其量只是满足了现代人对物欲的贪恋。社会发展至今,在不断被塑造的人类文明的同时,也塑造了关于文明的更加野蛮而凶悍的阐释。
  这些年里,我不仅饱览过祖国的大好山河,也走了欧洲及东南亚的许多国家,如果让我必须像马可·波罗一样去写一部游记,我也只有短短五字,那就是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那本名著的书名:喧哗与骚动。随着年龄的衰老,我更乐意走进就近的一处处村庄,一片片田野,去摄取更贴近于自己生命气息的一切,去寻找幼时田野中火粪呛辣的气味,或就坐在老农门前的树墩上,喝着浓浓的茶水,听老农讲一段乡村的故事。
  这个十月,我们再次来到宋村。秋天的太阳是温润的,却也有几分炽热。远处的宋村,连绵的山体下,金黄的稻子,火一般通红的枫叶以及那灰褐色的石片瓦屋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就像几年前一样。村前的菜地里,有农妇挥舞着锄头正在耕作,农妇的动作看上去有些生猛,她是要赶着把油菜种下去,再去苏浙或是广东一带打工吧。远处那座熟悉的村庄被人为涂抹的鲜艳让我有一丝不适,随即便释然。我应该习惯现代社会的人们所热衷的一切,这才是我,一个古稀老者的大度与包容。神奇的是,在那间我曾熟悉的石片瓦上,在两间高矮等第相间的石瓦相接的瓦楞间,那三座“塔楼”依然如旧:瓦松。三四年的时间,在历史上是短暂的一瞬,但对于刚刚经历过灾难和战争的人们,却是漫长的。就是在这样短暂而漫长的时间内,这三株瓦松似乎没有一丝变化,它们依然相互依持,卓然而立,就像这世界上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我宁可相信,这矗立于石片瓦上的瓦松作为村庄的依据,哪怕千百年,依然不变地生长在那里。我不能不说,在看见这些瓦松的那一刻,我有些激动,像见到久别的先知。我很想问它,这些年里,你们究竟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什么。然而瓦松挺立着,不发一言。
  十月的风轻轻掠过,太阳暖暖的,有雁叫声从附近传来,我听到一个声音从天边传来,振聋发聩:对于真理与荒谬同时存在的时空,匆匆如过客般的人类还有什么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