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平原的雪是龚贤的焦墨山水,辽阔里积郁深沉。南方平原的雪是赵孟頫的山水手卷,盈尺间上下清澈深远。有人化积郁为笔墨,有人因笔墨而积郁。地脉不同,草木不同,山川不同,人物也不同。
平原落雪真好看,好看在浩大上。下雪时候浩大,雪停了,依旧浩大。北方平原的雪,一望无际,都是白,天地一白,心里也映照着白。东边一白,西边一白,南边一白,北边一白,上下左右前后,浑然皆白……乾坤赫赫气壮,气壮山河,气壮心胸,胸前衣襟染了几朵白,心中也平添了些许素淡。
在皖北,一路看雪。茫茫白雪,林木疏落有致,像水墨画,又有文章的风致。
一
《水浒传》多次写到雪。武松住到武大郎家一月有余,十一月天气,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作者好一番感慨: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宋江进击大名府,当晚纷纷雪下。吴用暗差步军去北京城外,靠山边河路狭处,掘成陷坑,上用土盖。是夜雪急风严,平明看时,约有二尺深雪……于是擒了索超。索超被擒之后,宋江病重,张顺要救他,连夜趱行。北风大作,冻云低垂,飞飞扬扬,下一天大雪……
《水浒传》的雪,即便穷山恶水,也不失英雄气。英雄者,末路不脱豪迈。皖北梆子的况味差不多亦如此。
话说那一日看梆子《盘肠大战》,演罗通出战迎敌,先击败了苏宝童,苏部将王不超用车轮战法,趁罗通不备以枪刺穿了他的腹部,流出肠子来。
罗通故事《薛丁山征西》中有演义。好个罗通,拔出腰刀,割下旗角,将流出的五脏肝肠包好,盘在腰间,扎束停当,带战马冲至阵前。王不超唬得魂不附体,看得浑呆。罗通来得恶,手中长枪向前心一刺,王不超大叫一声:“不好了!”仰面一跤跌落鞍鞯,罗通跳下,割掉他首级,上马加鞭来到营中,才一跤摔下马来,众将扶起,罗通大叫一声:“好痛呀!”一命归阴去了。作书人的笔墨间有对英豪的惜爱。
二
也是皖北戏事,听一女子唱梆子。女子白衣红裙短发如一株杨一棵柳,站在台前甫一开口,竟暴雨倾盆,引吭作金戈声。唱的是《铡美案》中的一段:
陈驸马休要性情急,听包拯我与你旧事重提。大比年陈驸马连科及第,咱二人午朝门同把君陪,我观你年过三十成新贵,曾问你原郡家中还有谁。一句话问得你面红耳赤无言对,我猜你家中一定有前妻。到如今她母子来找你,秦香莲就是你的结发妻,当面认下是正理,过往之事永不再提。
激情处惊雷滚滚,声音如利剑快刀,高亢激越、痛快淋漓,从头顶径自削将下来,一腔硬气化作雷电,刚劲、豪爽、激愤,白茫茫在天地间碰撞出热烈的火炽。
有些地方戏的声腔是高山流水巧遇知音。皖北梆子则近天籁,近自然,丝丝入扣,剥啄悠扬,亢奋的声浪里把粗糙的日子过出豪迈的步履。
皖北梆子像豫剧,又略为不同,豫剧用的是河南话,梆子用的是皖北方言,吸收当地民歌和民间小调,演变成一特色剧种。唱腔高亢激昂,粗犷豪放,感染力强,在表演程式上受京剧的影响较大。梆子里不少传统剧目,如《伍子胥》《赶秦山》《收秦山》《八宝珠》,都是武戏。
清人笔记中说,北京人听戏,喜欢梆子、罗腔、京腔,梨园若上演昆曲,众看客片刻之间哄然散去。到底一方人听一方戏。
梆子鼓弦的声涛里,唱出了刀来剑挡的侠义,唱出了良辰吉日的喜气,唱出了赶考京城的斯文,唱出了除暴安良的硬朗。最是侠义喜气斯文硬朗让人流连。唱腔如此,配乐也有慷慨悲壮、苍凉凄楚之风。梆子的锣鼓点如马蹄,节奏鲜明,铿锵有力。
三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是《木兰诗》中的句子,梆子戏的传统剧目,《花木兰》是其一。
沈从文墓前碑文:“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呼应的是《木兰诗》中的花木兰:“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木兰诗》最让人玩味的句子则是: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
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
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
一场征战,爷娘老了,听说女儿回来了,互相搀扶着到城外迎接。姐姐听说妹妹回来了,对镜梳妆打扮起来。弟弟听说姐姐回来了,提着刀一声不响地走向猪圈和羊窝。
这是人伦之美也是人情之美。戏曲之美也正是美在人伦美在人情。
花木兰很疲倦。一路舟车劳顿,家里来了很多人,注视着她。年老的、年轻的,陌生的、熟悉的,一道道目光热切。她在中间说话或讲战场上的事,其实她想安静一会儿,想去睡一会儿。但此刻,她是看客的中心,是听客的中心,必须滔滔不绝地说。她面对着满满一屋听众,有些还是从别的村庄跑过来看热闹的。
一众随从实在太累了,靠在墙脚坐着。北朝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棉布的气息与阳光的气息融为一体,真舒服,一个兵丁不知不觉睡着了。
晚饭时,一大桌子菜,爷娘愣愣不食,只顾看着女儿。一口牛肉一口蔬菜,还是走时的味道。两汪眼泪上来了,花木兰悄悄擦去,埋头进碗里,装作无事。
四
“生旦净末丑,相约花戏楼。”花戏楼舞台凸字形。东侧为钟楼,西侧为鼓楼,中间前门。台中书“演古风今”四个金字,台前挂有对联:“一曲阳春唤醒今古梦,两般面貌做尽忠奸情。”言词铿锵如殿前所置铁鼎、铁鹤、铁龟。
皖北的花戏楼好看,好看在精致的沧桑上。雪未化净,一些残雪被铲起来堆在树下,有些残雪与草木一起,残雪斑驳,草木枯黄,很应景很般配。
花戏楼木雕也与皖北气息般配,都是三国故事。面北一大幅雕刻的是《上方谷火烧司马懿》,面东几幅木雕有《三气周瑜》《孟德献刀》《许褚大战马超》《祢衡击鼓骂曹》,里层还有《蒋干盗书》《诸葛亮用计破羌兵》。
我最喜欢中间上下场门“想当然”“莫须有”两块匾额。想当然与莫须有落脚处正在一个“戏”字上。
见过很多花戏楼牌匾,有“出将”“入相”,还有“游龙”“戏凤”。进一步出将入相,退一步游龙戏凤。戏里人生,雕栏画栋,管弦歌舞。
蟒袍、玉带、朝服、凤冠、霞帔,台下的看客一身平静,恬淡地在花戏楼下看戏,看梆子戏。台上慢板、流水、二八、飞板、坠子唱腔翻转。板胡、筝、阮、梆子、笛子、三弦、扬琴、二胡齐鸣。板鼓、板、大锣、铙钹、手锣、小钹、碰钟、堂鼓、花盆鼓、唢呐高亢激昂,透过花戏楼,传过古涡河。河岸边一众村妇拎着满篮子衣服在水里浆洗,棒槌举起、落下,举起、落下,周而复始,亦如梆子敲击。
“又唱戏了。”一浣衣的村妇不禁自语。河水呜咽,盖过了她的喃喃声。浪花淘尽英雄也淘尽芸芸众生。胡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