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物质匮乏,红糖近乎是万能的人间美味和走亲访友的必备礼品。在我的记忆深处,母亲为了节省开支,会经常从集镇上的粮油批发市场购买一些散装的红糖,回家再用杆秤按斤称量分装待用。我们每次去外婆家走亲戚,红糖都是必带的礼品,我至今难忘外婆给我们冲泡的红糖水的甜蜜。一杯红糖水滋润了心田之后,走亲戚的一路辛劳也随之荡然无存。在生活贫瘠的岁月里,似乎没有什么吃食能与红糖媲美。
生活清苦的孩提时代,鸡鱼肉蛋成为都市人家的餐桌美味,而令我心满意足的,不过是一勺红糖的甜蜜。母亲每次蒸好一锅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都会和父亲拿着馒头蘸上自家腌制的西瓜酱豆,像啃排骨一样大快朵颐。我时常厌腻酱豆的咸辣,寻找各种理由“绝食”,每每于此,母亲就会从橱柜里面拿出一袋红糖,先是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舀出一勺夹在掰开的馒头中间递给我。我瞬间由怒转喜,接过馒头咬上一口,一抹裹着麦香的甜蜜倏然涌满了口腔。有红糖下饭,我胃口全开,如此足足吃了三个馒头。母亲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嗔怒地骂道:“回回吃饭,你都是孬的死不吃,好的能撑死!”我哈哈大笑地辩解:“谁让小孩子都偏爱甜食呢,甜食能够让人心情愉悦。”
所以,橱柜里的红糖一日不绝,我就一日难安。我常在放学回家之后,趁母亲不备溜进厨房,拿出馒头蘸上红糖风卷残云。我早已忘记久远的年夜饭上鸡肉和鱼汤的滋味,于我而言,当下红糖的甜蜜早已渗透进童年的味蕾。我频频“窃”糖而食,以致母亲时常会在我的面前自言自语:“咱家的红糖怎么越来越少?是不是谁家的馋猫偷吃了?”我生怕成为怀疑对象,于是满脸天真地回应:“是的是的,邻居二婶家的黄猫经常钻进咱家厨房偷吃东西!”母亲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冲我一脸狡黠地笑。
红糖除却冲茶、下饭之外,它还是坐月子的女人不可或缺的补品。村里的老年人常说,月子里的女人常喝红糖水能够补血益气,故而谁家婴儿满月举办宴席,收到最多的礼品就是红糖。那时家家户户的经济条件都有限,没人使用现金作为礼金道喜,市场上也没有琳琅满目的营养补品满足需求,集镇粮油市场与乡村代销商店里的货架上,摆放最多的商品就是红糖,红糖已经成为走亲访友万能的通行凭证和老少咸宜的生活美味。
我幼时体弱多病,需要经常服用汤药治病去疾,汤药之苦自不必说,每次母亲将一碗熬好的汤药端到我的跟前,我就会连哭带闹拒绝服用。母亲好言劝说不成,就会一手捏着我的鼻子,一手端着汤药往我嘴里硬灌。以致后来,我看到母亲煎药便会拔腿就跑,哪怕玩到皓月悬空也不回家喝药。母亲深谙我喝中药的痛苦,于是专门去代销店里买回两斤散装红糖当作“诱饵”。当她再度将汤药端到我的跟前时,会指着红糖劝我说:“我知道中药难以下咽,但是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只有按时服药才能治好疾病。你一鼓作气把这碗汤药喝了,然后再吃一把红糖,这样就不苦了。”在苦与甜的博弈之下,我最终为了口腹之欲,还是忍着煎熬把一碗中药一饮而尽。喝完苦药,我伸开五指,用手掌最大的弧度抓一把红糖放进嘴里疯狂咀嚼,情急之下虽然难分苦甜,但是母亲采用此法,很快治好了我的疾病。
在外婆的熏陶之下,母亲也成了对生活颇为讲究的女人。每逢家中来客,她都会精心地给男客泡上茶水,给女客冲上糖水,给孩子递上零食,总之绝不能用淡而无味的白开水招待客人。偶尔遇到家里的红糖短缺时,母亲就会让我端着粗瓷大碗去左邻右舍筹借,事后再如数奉还。在母亲眼里,茶水与糖水皆是畅饮佳品,唯有倾尽所有,方不负待客之道。我早已习惯每天早上在母亲煮的粗粮粥里加入一勺红糖“提味”,那一勺名不见经传的红糖,既有画龙点睛之效,又有扭转乾坤之功,它足以让简单的早餐丰盛起来。
流萤如线。如今的美食数不胜数,调味品更是五花八门,我也早已对甜食失去了狂热的兴味。但假若问我人间五味中,哪种味道更让我记忆犹新,我会说,儿时那种使用传统古法制作的天然红糖,始终令我魂牵梦绕,因为它承载着我的味蕾记忆。 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