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一鸣/摄
陈群/摄
风软一江水,云轻九子山
——清初·查慎行
很多年前的一次写作,让我对故乡的诗有了更多的涉猎。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清初查慎行少有人知,但他却是清初诗坛六家之一,现代小说家金庸的先祖。
吾生也晚,故乡在青通河南岸,晚来又好居于九子山下,此诗一读,就放不下了。青通河之水与鹊江汇合,在下游汇入长江主干流,一泻千里。一江之水孕育了一河两岸,北边的和悦洲如一片巨大的荷叶漂浮在绿色的江面上,南岸的澜溪如一只巨鹊匍匐于南岸,两岸之水就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鹊江。
鹊者,喜阳性,乃喜庆之鸟,不知是谁给故乡取了这样一个喜庆而好听的名字,我们应该感谢他。
鹊江是一条温暖的水流,孕育了我的童年和少年。从出生始,吃之哉河,饮之哉河,它像我的弟兄,也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夏日午上,趁父母不备,几个小伙伴一溜烟就到了河边,脱下衣裤,藏之于某一处树洞里,接着一个个就如浪里白条,一头扑进鹊江,顺流而下。不一刻,就到了下游的大矶头,眼看着那一片水域波浪翻涌,不敢造次,赶紧攀住一艘上行的船只,哪管船夫站在船舷横槊立马,很快便回到刚才下水处。有时候,藏在树洞里的衣裤被恶作剧者窃走,或是爬满了蚂蚁,那又是一个乐极生悲的故事。
故乡有鱼,丰肥了两岸。明末清初诗人屈大均有诗:
取鱼大滥二滥,捕蟹三沙四沙。
潮落不归村舍,月明同宿芦花。
八九月鱼汛期,鹊江上的渔罾遮天蔽日。河两岸,家家有罾,罾罾有鱼。二三月的草混,五六月的青混,七八月的江鮰,九月里的白鳊,腊月里的鲈鱼和肥鲫。最难忘怀是九月,肥嫩的白鳊喜群游,它们来时,先是上游处一场骚动,传来一阵喝喊声,这喝喊声沿着江岸风暴一般刮下来,一直刮到鹊江之尾。随着渔罾的起起落落,江岸上鳞光波动,鱼跃鸢飞的景象怎不令人激动难扼。冬天,鱼潜于渊,却是江虾的时节。我们用四根竹竿撑住一块纱布,十几只小罾在江边一字儿排开,人就在那些小罾前来来回回,几乎每一罾都不会落空。江虾形如弯钩,色泽透明。捞回的江虾一时吃不了,就于阳光下暴晒几日,等干透了,包在纱布里,于石板路上一顿猛砸,簸去虾皮,留下青白的虾仁,做成虾酱,滴一勺香油,再放一勺辣椒糊,饭头上蒸着,香着,辣着,急着,那餐饭就能多吃半碗。
那一年大哥病中,情形是无可挽回了,病房里,兄弟俩说着少年时的种种往事,说到父母的艰难,日子的艰辛,而说到鹊江岸边夜间扳虾的事,大哥枯黄的脸上便有了一丝煦红,我们的谈话也热烈起来。
冬天的夜晚,寒风刺骨,正是江虾活动的季节,兄弟俩一个起罾,一个投食,起罾的瞬间,网罾里一阵欢跳,顿时也忘却了寒冷。有时候会有一只江蟹误入罗网,我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捉,被那蟹将军夹住了手指,痛得哇哇直叫。大哥叫着:“把手放水里,把手放水里。”我则舍不得那只入网的家伙,大哥丢下虾罾,也丢下一罾虾,强行将我的手按到江水里,蟹逃走了,我则为将要到嘴的美味得而失之懊恼无比。虾群一阵阵地来,一阵一阵地去。虾群来时,我们手忙脚乱,虾群去时,我们就坐在沙滩上,说着闲话,或什么话都不说,兄弟俩默默地坐在江岸上,看江上的景色。月牙如钩,江风习习,波动的江水中抖出一片散碎银子。驶来一艘夜航船,一个浪头打来,网罾被浪头卷走一二,兄弟俩又是手忙脚乱。夜深了,耐不住瞌睡的我歪在沙滩上睡着了。大哥舍不得回家,等我醒来,提出水面的虾篓已经很沉了,兄弟俩这才打一个哈欠,收拾网罾,昏昏糊糊地往家里走去。母亲打开门,吓了一跳,说,还以为你们兄弟俩在楼上睡觉呢。见到篓子里的虾子,母亲乐呵呵地笑着,说,这要值好几角钱呢。
很多年前,我曾想在故乡置一处旧房子,再于江岸安几只小罾。但我知道,无数个岁月的路上,我已丢失了许多,我已非我,而爱我痛我的大哥撒手天涯,再也找不回幼时的快乐了。年岁的枯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愈加频繁地回到故乡,在故乡的石板路上,我一趟一趟来来回回,人不知我究竟要寻找什么,我也不知。
沧江百折来,及此始东流
——北宋·黄庭坚
本不是一个宜于出门的天气,一清早就下着冻雨,坚硬的雨点夹杂着雪子儿打在窗棚上,风从看不见的缝隙钻进来,让人感觉到这个初冬季节骤然而至的寒意。昨天就与在东流的宗亲孟奇先生联系好了,今天要去东流看菊花。正准备给孟奇电话,想解除昨天的邀约,孟奇的电话倒先来了。他在电话中用他小学教师的大嗓门说道:“这个季节,不会有大雨,放心。”这一天是周六,无论对江南的孟奇还是江北的我,都是一个难得的假日,于是就拿着一把雨伞出门了。
车驶过安庆大桥,右向一拐,上了沿江高速,前后不过一个半小时,便于早在东流镇上等候我们的孟奇会合了。神奇的是,刚下车,雨果真就停了。我们沿着一条登山步道来到牛头山下,烟雨朦胧中,一座古塔在那片山头肃然而立。不禁又叹,早上的那阵雨下得可真好啊!
站在牛头山鳖石矶上,孟奇指着远处东流镇说,从这个角度看东流,是不是很像你的故乡大通?经他一说,我这才发现,同是江南的这两座古镇,乍看起来,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同是临江而居,镇背后都有一片清亮的湖泊,湖泊的那边,是连绵的群山,镇的西边,烟雨笼罩下的一脉江水,浩浩荡荡。无论冬夏,这条江流不知疲倦地向东流去,大江迂回曲折,到此则一泻千里,无有阻滞,于是便有了北宋诗人黄庭坚“沧江百折来,及此始东流”的诗句,也因此而有了东流古镇。故乡大通者,味大道通衢,有四通八达之意。两地都有一标志性建筑,大通是那座矗立于长龙山龙头角上西班牙人建于十八世纪末的大钟亭,那是列强入侵,大通口岸对外开放后的产物,而我现在置身的所在,大江东流,流出一座千年古镇,其标志性建筑便是这座建于清乾隆年间的秀峰塔。钟亭与古塔,虽造型与风格各不相同,矗立于两座镇邑的高地,的确让人有置身故乡山河的感慨。
塔是城市的标志,也是一个地方文脉的标记。曾在彭泽做过县令的陶渊明因一次偶然事件而悬印罢官,陶氏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也被千年来争相传诵。陶渊明在做彭泽令时,放空来其属地的东流休憩,他爱菊,于是东流便有了菊乡之称。
忽发奇想,这江上放一叶扁舟,午后就会出现在大通的江面上。东流之水一路向东,即使放一片树叶入水,也一定能漂流到大通的江岸。
孟奇说,我所说的东流与大通的联系还不止这些。站在陶公祠前,孟奇向我们讲述了一段悲壮而传奇的历史。戊戌变法,六君子血溅菜市口,其中的林旭是最年轻的一位。清同治光绪年间,林旭祖父林福祚知东流县,因其勤政廉洁,深得两江总督沈葆棹欣赏,并欲向朝廷举荐,二人为上下级关系,但却因相同的志趣而结下金兰之好。偏偏这时林福祚在东流被卷进一桩人命案中。案件发生在东流与隔壁的建德之间。建德黄家与东流王家也算世交,战乱,王姓夫妇在逃难中失散,其妻投奔黄家,黄便以义女收之。时日久之,黄因见王妻年轻,料得其夫已死于战乱,便劝其改嫁给一宗亲。然而婚后不久,王姓的儿子却在建德城里见到母亲,于是王姓一家便找上门来。建德黄姓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义之事,无颜见人,便服药自杀。黄姓后人认定父亲是王姓加害,于是便制造了一系列杀人现场,诬告东流王姓为杀人凶手。偏偏池州知府昏庸,判定被害人黄氏系东流王姓报复杀人,下到死牢,东流知县林福祚当然地被卷入此案而被革职。作为两江总督的沈葆棹看出这桩案子有太多疑点,也不相信他的下属、好友林福祚会判出这样的糊涂案来,决定开棺验尸,结果真相大白,还林福祚清白,遂官复原职。而林福祚虽胜了官司被平反昭雪,其精神受到极大刺激,加之年高,经不住一再折腾,不久便一病身亡。
林福祚被革职时,其孙林旭尚幼。他日后读到其父林际平《东流随宦记》,对东流的风土民俗以及祖父的为人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后来在一首诗中这样评价其祖父:“五年古彭泽,清对菊花杯。”
光绪十七年(1891年),沈葆祚四子沈瑜庆福州扫墓,无意中读十七岁少年林旭的诗,视为神童,两家原是世交,沈瑜庆便有意招林旭入赘,于是,林旭沈鹊这一对金童玉女重续了林、沈两家三代人的因缘。这一年,沈瑜庆主政大通盐务局,林旭便带着新婚妻子沈鹊来到与祖父同饮一江水的大通。在大通,林旭曾作逾百首诗歌,并有《晚翠轩诗集》和《荷叶洲杂诗》四首传世。
孟奇说,祖父为官东流,孙子在大通写诗,这难道不是一则人间佳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