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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与张世英先生遇见
□程自桥
  这个春天的某一日,在县志上与繁昌民国初期教育家张世英先生遇见,一本厚厚的496页68万字(1993年版)县志人物传上,张先生只有343个字符的简介:
  张世英(1871-1943),女,荻港镇人。自幼在外祖父家生活,喜读书,善书画。16岁嫁与县城富户闵中咸为妻,中年丧夫后,闵氏近亲以其膝下无子,相争立嗣,以继家业。张世英一气之下,只身赴安庆求学。1911年,学成归里后,捐出地租、煤矿等部分财产和住宅筹办新式学校。民国元年,私立肇兴女子小学开学,张世英自任校长。此为繁昌有史以来最早的女子小学。1912-1937年,她为繁昌培育有文化的女青年不下千名,曾获安徽省政府嘉奖,获教育部金色三等褒章。该校于1938年被日机炸毁后停办。
  1927年,她以社会声望,被推为县妇女协会主席。她反对缠小脚,鼓动剪发,呼吁男女平等,婚姻自主。1932年水灾,她率全校师生深入社会,募捐救灾,上演文娱节目,慰问灾民。1943年,她沉疴在床,命诸孙辈至其床前,谆谆叮嘱:“余一生致力教育,死后谁能继承办学,余之家业即归其有。”(《繁昌县志》)
   一
  这一遇,就让整个人跌进了那个遥远的年代深处。随后,去了荻港,企盼寻循张世英先生儿时在此地踏歌而行的痕迹。站在始建于汉,明神宗复建,清顺治十三年再修的德远桥遗址。水乡古镇这一特有的地方文化地标,现已不复存在。往日清澈碧透潺潺流淌的小河,成了宽敞平坦的渡江路……
  光绪六年(1880),这一年,张世英正值九龄,在外公家二楼书房里,随着有深厚国学功底的外公,潜心研习诗琴书画。一日早晨,张世英手捧线装本《诗经》,聚精会神地朗诵:“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倏地,一只蝴蝶形风筝掠过窗棂,她放下线装书,走到窗口,朝外一睃,忙走到外公面前,搂着外公的脖子,撒娇着要下楼上街,去德远桥。
  祖孙俩牵着手,上了财湾街,去了德远街,走上德远桥。张世英伫立在结构精巧的石拱桥上,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远处码头上,人头攒动……张世英本家兄长,年长她三岁的张世儒,胳肢窝下夹着一本线装书,正从熙熙攘攘的德远街走来,他向张世英外祖父施礼请安,也向她颔首致意,就匆匆地向坐落在凤凰矶下的一家学塾走去。
  张世儒,荻港财湾街人,生于清同治七年(1868),光绪十二年(1886)考中秀才,不久选为拔贡生。清末曾任三、四都都董及荻港商会会长。但其一生主要设绛帐以授业。先开办学塾,后创办荻港国民小学校,担任第一任校长。1929年病逝于荻港,终年61岁。他所著诗文皆毁于兵燹,今均不存。(《荻港镇志》)
  张世英羡慕地望着兄长远去的身影,嘟着嘴,说:家公,我也想学祝英台上学房。外公无言以答,只长叹一声。
  二
  光绪十三年(1887),张世英这年年底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与县城富户闵中咸为妻。婚后,生育一女。丈夫在外忙于经营煤矿、打理店铺,她则相夫教女,掌管操揽夫家内务。夫妇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她总以为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岂料,光绪二十七年(1901),张世英30岁那年,丈夫闵中咸不幸染病,三个月后猝然而逝。
  闵氏家族几位德高望重的人,提议为张世英丈夫闵中咸立嗣。而立嗣只许立辈分相当的侄子为嗣子,张世英自幼饱读诗书,深谙中国这一特别的家族文化,她本想严词拒绝,族人却百般施压。一个宗亲,竟在除夕之夜,以大粪泼入她家大厅。面对闵氏家族,张世英悲愤填膺,最后抑郁成疾一病不起。
  一天,张世儒的幺妹张世琳还乡省亲,她是随在上海经商的丈夫长居上海。她闻知张世英近况,从江边荻港匆匆赶到繁昌城厢。姊妹相拥泣涕涟涟,她见张世英一副病恹恹样子,便不容分说叫上一顶轿子,抬上奄奄一息的张世英回到荻港。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张世琳搀扶着张世英,刚迈入开往上海的小火轮船舱,张世儒匆匆赶来,递上一幅出自宋代陆游《临安春雨初霁》诗中的字:“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三
  光绪三十三年(1907),一日,张世英正在上海张世琳家客房里,埋头读着《女学报》上,康有为长女康同薇发表的《女学利弊说》一文,她倏地站直身,高声朗读起来:“扶阳抑阴”的封建传统,是违背“天赋人权”公理的!这时,张世琳从外面转回,递给张世英一张刚创刊的《中国女报》,说:这是去年从日本回来的秋瑾办的。
  “吾今欲结二万万大团体于一致,通全国女界声息于朝夕,为女界之总机关,使我女子生机活泼,精神奋飞,绝尘而奔,以速进于大光明世界,为醒狮之前驱,为文明之先导,为迷津筏,为暗室灯,使我中国女界中放一光明灿烂之异彩,使全球人种,惊心夺目,拍手而欢呼,无量愿力请以此报始,吾愿与同胞共勉之。”姊妹俩朗诵的秋瑾亲自撰写的发刊词,那激昂高亢的声音,在客房里激荡……
  这年7月15日凌晨,秋瑾从容就义于绍兴轩亭口。同年,清政府学部颁布《女子师范学堂章程》,女子教育有了合法的地位。张世英得知后,彻夜未眠。年底,张世英不顾张世琳夫妇一再挽留,动身回安徽。她从旅行箱里,撤下张世琳偷塞的呢羽绸缎和上海名点糖果,放进邹容的《革命军》、金天翮的《女界钟》、何香凝的《敬告我同胞姊妹》……
  
  光绪三十四年(1908)仲春的一天,张世英将家业与家事,逐一安排妥当,毅然决然从荻港登船,负笈溯流而上,抵达当时安徽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安庆。
  张世英以37岁的“高龄”报考坐落在安庆凤节井的官立省女子师范学堂。她有幸遇上了创办人、安庆地方绅士刘廷凤与提学使沈曾植,他们看到张世英入学考试卷,一篇文采斐然的策论文,得知此人求学过程和学成后志向,一致决定破格录取。
  宣统三年(1911),辛亥革命爆发,张世英学成归来。小火轮一靠上荻港客运码头,风尘仆仆的她就直奔本家兄长张世儒创办的“荻港国民小学”……这一年,张世英40岁,毅然走上一条传播新知、牖启民智,兴女学,教女性自立自强的路,这条路,注定是一条艰辛坎坷的路。
  张世英回到繁昌城厢镇,立即着手筹措开办女子小学经费。她提取一些田租,拿出一些煤矿收入,变卖一些房屋、店铺,奔走于省、县之间,以期得到政府拨款资助。闵氏家族闻知,千方百计阻止办学。面对汤绍候一群人的谩骂攻击,她以确凿证据,书以万言,法庭上义正词严,汤绍候无言答辩。法院最终判决:“汤绍候等肆意攻讦,应追究刑事责任”。官司胜诉,至此,再无人敢于干涉、诽谤张世英创办女子小学。张世英“鬻奁建校,招生30余名”,毅力过人,感动了时任安徽都督孙毓筠,立即批准并下文:“查该校此私立办学而受国税之补助,系属特殊之事。令繁昌县知事察看成效后执行。”时任繁昌知事公署知事决定:破例在烟酒税项下拨开办费100元,常年经费200元。
  1912年秋,张世英在繁昌城厢北门街,以自家住宅为校舍,“私立肇兴女子小学”正式创办。这是自繁昌县有史以来最早的女子小学。随着张世英名望日增,人们纷纷对张世英由闵门张氏,逐渐改称张先生。
  五
  1915年,肇兴女子小学在校学生由数十人,增至百余人。张先生站在“课桑亭”里挥舞着手,与学生一起高唱她自编的《肇兴女子小学校歌》:
  峨岭高,峨溪长,
  爱吾校,爱吾乡。
  做罢女红浣丝忙,
  敬师修业毋怠荒。
  春风吹,满庭芳,
  求一技,习文章。
  把握少年好时光,
  欲与男儿兴家邦。
  1938,张世英先生亲手创办20余年的“肇兴女子小学”、“课桑亭”毁于战火,她随逃难的人群,来到县城西南二十余里中分村寺冲,寄居于一徐姓农家。1940年春天一个晚上,张世英先生被新四军三支队副司令员谭震林,邀请到中分村,参加数千人的庆祝“繁昌保卫战五战五捷”大会。听说新四军歼灭千余日军,张世英喜形于色逢人就说:快了,我的学校要重建开学了。
  1943年,张先生没等到抗日战争的胜利,没等到“肇兴女子小学”重建复课,便撒手人寰,病逝于中分村寺冲。当时荻港还是沦陷区,县城也时有日寇侵扰。先生只能葬在西峰寺遗址前坡下,二亩四地旁,一位善良的徐姓农家捐出的一块地。坟茔坐南朝北,也就是面向繁昌城厢方向,那里有她朝思暮想的“肇兴女子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