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10版
发布日期:
人在“旅途”
□合肥 许辉
  孟子是除孔子外,儒家思想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孟子》这本书,也是中国传统典籍中,与《论语》《老子》等相类,在思想上被研究得最透彻,在语法上被梳理得最规范的著作之一。《孟子》中也有许多人在路上、人在旅途的记述,既经典、别致,又通透、杀心。这些人在旅途的描述,或与行旅有关,或与人生相通,或与性情勾连,充满了战国时代的普遍与个别,鲜明与隐晦。
   一
  《孟子·离娄下》里讲了一个奇葩的故事。说:齐国有个一妻一妾住在一起的人家,她们的丈夫每次外出,必定吃得饱饱的才油光满面地回来,妻子问他跟哪些人在一起吃喝,原来都是些上得了台面的富贵人物,于是妻和妾很是高看、崇敬自己的丈夫。但是时间长了,妻子也有点怀疑,就告诉他的妾说:“咱家丈夫只要外出,必定酒足饭饱才回来,俺问他跟谁在一块吃喝,他说出来的,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人物,可是却没见有显赫的人物到咱家来。俺打算偷看咱家先生到哪里去的。”他的妾听了,自然也不反对。于是,这天早晨起来,丈夫出了门,走到路上,妻则拐弯抹角一地不落地跟着丈夫,只是一路上走遍这附近的住户人家,却并没有一个人站住跟她丈夫说句话。一路走去,七曲八弯,最终,她丈夫走到了城东的墓地,只见他走近祭祀的人,乞讨祭祀后剩下的食物,可能是觉得没吃饱,于是又四面张望着,到其他祭祀者身边讨要,原来,这就是他每次出门,都吃得饱饱的才回家的办法。妻子伤心欲绝,跑回家把情况告诉妾,说:“咱们的丈夫,是咱们高看并要终身依靠的人,如今却是这德行!”妻和妾在庭中相对而泣,边哭边斥骂着丈夫。此时,那位丈夫心高气傲地回来了,他并不知道发生了这些,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妻妾面前耍着威风。
  在《孟子·离娄下》的原文中,妻子跑回家,把看见的情况告诉妾,是这样说的:“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这里的“良人”,是古时女子对丈夫的称呼。这里的“讪”字,是“讥讽”义,但由于是对自己的丈夫,因而就不完全是讥讽了,还混合了极度失望的伤感、喝责与斥骂。这里的“中庭”,就是“庭中”;“庭”字在古代汉语中,既有“厅堂”义,也有“院子”义,还有“台阶前的平地”义,因此,妻和妾到底是在院子里抱头痛哭呢,还是在台阶前呵斥怒骂,还是在厅堂里连哭带骂,一时就无法分得清了。
  他们三人的人生之旅都走得有些艰难。妻和妾的旅程是未知探求型的,她们并不知晓谜底揭开后会是这么个结局,假如她们提前预知这将是一个灾难性的揭晓,她们也许会选择放弃对未知的探求。丈夫的人在路上,是一种生活方式,是对这种生活方式的认定;他并不认为这种对富贵荣华的追求是不合适,或不“道德”的,相反,他极其认可并享受这种实质上的享受和表面上的富贵。
   二
  《孟子·公孙丑下》记载了多个孟子在路上的故事。其中有一段说,孟子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于是就跑到齐国去,想在齐王手下做事,得到齐王的重用,推行自己的价值观念和政治理念。可是齐王没看到孟子的价值,不认可他,孟子很受伤害,只好默默地上路,离开了齐国。这事至此为止,不就结束了吗?可是任何年代,任何社会,都有好事者,都有自以为看透了事物本质的浅见者,他们自会站出来,发表自己的“高见”。当时的齐国,就有这么一位叫尹士的人,到处对别人说:“如果不知道齐王不能成为商汤王和周武王那样的人,这是水平浅;如果明知齐王不能成为汤王和武王那样的人,还非要来,那就只能是为了求取禄位富贵了。你孟子不远千里,专门跑来见齐王,人家不认,你只好走人。走就走吧,你还在一个叫昼的地方,磨磨蹭蹭,住了三夜才走。你如此磨叽,到底是为啥呢?俺对此事很不快活,很不满意。”
  齐国另有一个人,叫高士,是孟子的学生。高士听到尹士的怪话,就跑到孟子跟前,把尹士的话转告给孟子,以免孟子不掌握信息,一直蒙在鼓里。孟子听了,并未恼火、生气,只是回说:“尹士哪能理解俺的心思呢。俺大老远跑到齐国和齐王见面,这是俺真心愿意做的事。可是人家不认,那咱只好走人。这难道是俺愿意看到的结果?不是的,俺这是没有法子哟。俺住了三晚才离开昼这个地方,对此,俺还是觉得离开得太快了,如果能再慢些就更好了。俺内心是在期待齐王会改变想法和决定呢。如果齐王改变了想法,就必定会来请俺回去。可是一直到俺离开昼这个地方,齐王也没派人追赶,俺这才死了念想,内心才升起决绝返乡的信念。不过,俺虽然就这样离开了,但俺难道会从此对齐王不管不顾?不会呀!齐王仍然应该任用贤才、坚持仁政才好。假如齐王真的任用了俺,那或许不仅齐国百姓平安,天下百姓也都会太平。确实,俺天天巴望着齐王改变想法,俺天天巴望着。俺怎么会像器量狭小的男人那样,规劝君主没被接受,就勃然大怒,愤恨和不平都展现在脸上,离开齐国时,把吃奶的劲都拿出来,一直跑到天黑啥也看不见,然后才停下来歇脚?俺的内心是存有念想的呀。”七拐八弯的,尹士听到了孟子的这番话。尹士倒也是个实在人,转变和反省都快,尹士听到孟子这番话,即刻反省、自责说:“俺真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呀。”
  尹士的意思是说,俺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俺怎么能以小人的心态和眼光打量孟子的大格局呢。这段话的原文是:“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在古代汉语里,“小人”一词,或指地位低下的人,或指平民百姓,或为对劳动者的蔑称,或指人格卑鄙的人。依据上下文文意,这里尹士自称的“小人”,应该指“心胸不宽、见识短浅的人”。
  在这个故事里,孟子的人在旅途,是理想抱负型和未知探求型的混合。孟子的人行路上,既是实指的一种物理的路程,是一种磨磨蹭蹭,消耗时间,不愿离去的路程;又更是一种心路的行走,心路的历程。在政治抱负和政治实践之间,孟子是敞亮的,对自己的追求和期待,并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
  三
  《孟子·公孙丑下》记载了孟子的另一段在路上。孟子失意,和学生离开齐国,走在半路上,孟子的学生充虞,见孟子郁郁寡欢的,就问孟子,其实也是在提醒他:“老师的脸色好像不高兴呢。以前,俺听老师说过这样的话:‘君子不会抱怨天,也不会埋怨人。’”孟子听了充虞的话,回答他说:“那时候是那时候,这会儿是这会儿。五百年里必有一统天下的人崛起,五百年间也必有闻名于世的人出现。从周朝兴起到现在,七百多年了,就年头来说,已经超过五百年了,就时代大势来看,已经具备出现大人物的条件了。上天可能尚未打算治理并使天下太平,如果上天打算治理并平定天下,现在这世界,除了俺哪还有合适的!俺为啥要不快活呢?”孟子这段话,大概意思是说,俺软硬件都够成为那个平定天下的人了,但上天尚
  未打算让天下太平,这就不是俺能决定的事,也不是俺的问题了,既然这是上天的安排,俺顺天应时好了,怎么会高兴或不高兴呢?
  充虞引述孟子的话,原文是,老师以前说过:“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这里的“怨”字,是埋怨,抱怨,怨恨等意思;这里的“尤”字,是抱怨,指责,怪罪等意思。“不怨天,不尤人”是成语“怨天尤人”的来源,最早出现在《论语·宪问》中:孔子慨叹说没有人了解自己,然后,他又总结自己的情况说,我“不怨天,不尤人”,上天应该是懂我的。孟子对充虞问话的回答,说他是精神胜利法,当然可以,说他是自恋,也不是不行。但孟子的回答,揭示了政治实践与政治理论的根本区别。在政治理论领域,充满了理想和设计;而在政治实践领域,则都是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难题。就孟子的心路历程而言,孟子的人在路上,人在旅程,是纯粹理想抱负型的,他完全没有前文尹士所言,对生计和富贵的追求。孟子要实现的,只不过是人生使命感的落地。
  孟子的政治实践之路,充满了挫折、伤害和委屈。但这也许就是政治实践领域的常态,并非只发生在孟子一人身上。某种意义上,孔子和孟子一生始终是“游”于路的,无论是实指的,还是虚指的。因为他们最终都未能在社会管理层面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但他们未能在自己手上付诸实施的思想和抱负,又一直行走在路上,走了几千年,直至今天,还在为人类的理想和抱负,提供着某种直接或间接的启迪与选项。孔子和孟子又都是有情怀和不拘事僵化的人。孟子谈论孔子出门在路上的状态时说:“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孔子离开齐国,接过刚淘好的米就着急上路了;离开鲁国时,却说:“俺们慢慢地走吧,脚下是离开祖国母亲的路呀。”需要快就快,需要留就留,适宜交往就交往,有合适的官就去做,这就是孔子。
  也许,你不喜欢儒家,或不喜欢孔孟,或不喜欢他们的某种思想,但他们的认真,执着,深刻,睿智,以及始终人在路途、人在行动的状态,都应该被认可。他们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都是始终追求未知、实操理想和抱负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