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年与等年是迎新的两种状态。一个急切,一个悠缓。一个兴奋,一个平静。一个充满期盼,一个无波无澜。
少时,对临近年关急奔归乡过年的赶路人心存向往。路途迢迢,时间紧迫,独自或是携带家眷日夜不息在山川大地跋涉。亲人的守候、热乎的饭菜、大红的灯笼在前头召唤。每走一步,心头的热切就增添一分。虽坎坷、费周折、多辛苦,但无畏无惧,乐此不疲。年如一枝腊梅在萧索的严冬悄然露头,开苞绽放,点亮心底的光。
我谓之赶年。
一个“赶”字,道尽了别离盼重逢的情感迸发。从来离别最伤,自古重逢甚喜。伤去喜至,可谓世间最美的风景。唐代刘长卿之《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中有“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场景。主人长久外出谋生,今夜顶风踏雪归来,老犬不识,狂吠雪夜。风雪,夜归,将主人思乡盼归的心情烘托至极致。柴门,犬吠,令风雪消融,夜归无迹,苦累不值一提。
倘若此夜是除夕,那就是往滚烫的浓情里再浇上一杯酒。炉火通红,长夜无眠,人面微醺,泪眼迷离。这个年,有味!
因此,少时的我认为赶年才是真正的过年。
相对于赶年,等年就显得平淡乏味。亲人在旁,无需翘首催归,平日几人吃饭,过年也不添碗筷。没有离别的愁,也就少了重逢的欢。按部就班地准备年货,洒扫庭除,挂灯贴福。虽然“总把新桃换旧符”,但是“岁岁年年人相似”。一年最重要最热闹的节日过得如蜻蜓点水,波澜不惊,着实不甘。
对等年感到厌倦,自然就期盼能赶一回年。工作伊始,上的是三班倒。除夕值大夜班,零点上岗。厂区离家四十里,天寒地冻,不得不留厂过年,正合我意。盼着赶年,却来了更大的“惊喜”。一对年轻夫妇掌勺,我们几个单身青年帮厨,狭仄的甬道内油烟弥漫,锅碗瓢盆进行曲悦耳动听。残缺不整的碗碟凑了一桌,推杯换盏,划拳唱和,有滋有味。大年初一踩着单车往家赶,晨雾未尽,薄霜敷地,鞭炮密集,行人稀疏。我把车轮踩成了风火轮,喟叹:赶年的滋味真好。
与翘首盼归的父母一起去长辈处拜年,众人聊得欢腾,我却靠着睡熟了。一夜劳作,又起早赶路,终于扛不住了。母亲说,睡得香,嘴角还有浅浅的笑。
这个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有如一锅小火慢焖的春笋,丢进了一块鲜咸的五花肉,汤汁渐浓,变得醇厚鲜美起来。
遗憾的是,赶年难得一回,等年是过年的主旋律。就这样,一年又一年。
一日,父亲老友来访。彼鳏居,其女落户繁华都市,每年旧年将逝即动身赴异地与女团聚。问其感受——赶年固然欣喜,心情却不持久,短暂热闹之后又回归寂寞平常,大起大落,有不真切之感。言语中对父亲有儿女侍奉身旁,终年平淡似水的状态甚是羡慕。
一语点醒梦中人。新奇新鲜固然令人向往,却如昙花,不能长有。平淡无奇尽管少味缺趣,却是人生常态,自有其乐。
赶年与等年是两种状态,也是两种心情,更是两种生活。赶年不可追,等年才是真。
人生百年,以等年的淡泊宁静、从容沉稳品咂日子的孤苦愁困,承载生活的起落跌宕,才能与命运的舟楫共渡,与岁月共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