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下午，儿子电话问我除夕怎么过，我本想答跟爷爷在医院过，但转念一想，这样说有点感伤，就说跟着时间的节奏往前，流水一样淌着过。儿子不置可否，哦了一声。我跟儿子说，平时学习辛苦，过年几天放开了玩，只要没有危险，怎么开心怎么玩。儿子有点悻悻，说了一声好吧，挂了电话。
　　儿子出生至今，这是第一次我们一家三口没在一起过年。我陪父亲在医院，让儿子跟妈妈去外婆家过年。去年到今年，老爷子住了三次院。人老了，像一段枯枝，稍有点风吹草动，就颤颤巍巍，悬在空中摇晃。
　　元月底，才在三院开青光眼，住了五天，送回家当天吃了快满一碗鸡蛋面，状态尚可。没过两天就开始咳嗽，可能是回去路上受了风凉。大嫂回家，侄媳妇在娘家，离得近，开车接送，到村卫生所打了三天点滴，咳嗽渐止。没胃口，吃不下饭。大嫂带头照顾了两三天，回市场卖菜去了。
　　天降暴雪，乡村路窄，车子不好走，加上老爷子没啥明显症状，也不发烧，就没再继续去打点滴。雪越下越大，年逾八旬的老母亲望眼欲穿，满眼苍凉。宁波打工的二姐夫回去，不会开车，不会做饭，老母亲还要多做一个人的饭，雪上加霜。我原本打算回去，这期间娃妈动了个小手术，脸肿得像个大气球，躺在床上。读初中的儿子放假在家，尚不会做饭。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挨了两天，娃妈脸稍稍消肿，我打车往老家赶。
　　我赶回家的当天，在城里带孙女上学的大姐也冒雪赶到家，大姐孙女尚小，我就让她回去了。当晚，老爷子大小便失禁，我跟母亲给他擦洗多次。第二天一早，我步行五公里，咯吱咯吱踩着几寸厚的雪，赶到集市去买一次性纸尿裤、护理垫，顺带给母亲买些眼药水。老爷子情况越来越糟，电话叫老大回来，又拨了120，准备送医院。冰天雪地，120司机有点不想出车，说你们家没有车啊，自己开车送下。我说怎么没车，七八辆车，只是没放假，都在城里还没回来。茫茫雪野，像一条无边无际的河，父母在乡村这头，儿女在城市那头，渡船不知泊在何处。
　　提前联系了医生，到医院就安排了床位。血象如一盏洇出血色的红灯，闪着警报，白细胞指标超过三十。县医院的医生有些犹豫，建议转到省城大医院，要留下来也行，但要签一个病重通知单。医院在规避风险，大抵也是可以理解的。家里人商量了下，先留下来住三天，若白细胞指标下不来，再转院到省城大医院。天寒地冻，加上老爷子身虚体弱，实在经不起折腾，又怕去大医院没床位。
　　上了较高级别的进口抗生素，三天抗炎治疗，血象指标趋于正常。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二哥放假，也赶到医院。弟兄三个人都守在医院也没必要，加上医院吃不好睡不好，特别熬人。开了间宾馆，两个人陪老爷子，一个人去睡觉，减少些消耗。
　　眼看到了年三十，二哥接二嫂和侄子回老家陪老母亲过年。老大搬了新家，加上胃不舒服，我跟二哥商量让他回家跟他一家十几口人在一起过年。晚上二哥回老家做饭，与嫂子和侄子陪老母亲过除夕，我在医院，守着老爷子。老爷子想回家过年，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被我拒绝，病情刚开始好转，怕他经不起折腾。呆在医院，毫无胃口。打电话叫二哥别带饭菜，蒸七八个饺子对付一口就行。饺子用保温桶带来，老爷子吃了两个，我吃了六七个，没吃完，剩在那里。
　　父母养育了三儿两女，如今都进了城，都不在身边。村卫生所四五里地远，医生不再出诊，留守老人看病异常困难。不想麻烦子女，体谅子女的不易，有病就忍着，实在忍不住，小病搞不好已经熬成大病，受大罪，花大钱。
　　八十五岁的父亲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头。他们这一代人是吃过大苦的，曾是农耕文明的中坚力量，如今老了，像一棵枯树，摇摇欲坠。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迈进的征途，他们贡献了不可小觑的力量。农耕文明聚居的时代，子女住在前后左右，有个小疾小病，不管是谁，都能照应下。如今他们老了，子女进了城，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工作，距离够不上。陪护老人，无疑成了一个大难题。兄弟姐妹也商量过，回去一人照应父母，其余几个支付工资。工资不是问题，谁回去最终未能达成共识。花钱请个护工，在农村几无可能，找不到人。照顾老父亲，又像一座山，压回母亲肩头。
　　也曾想过接父母进城，轮流跟我们住。可是父母是泥土里长出来的植物，他们只适宜土地，只适宜村庄。让他们进城，如同把植物挪进钢筋混凝土森林，无法扎根。不习惯抽水马桶，不习惯鸟笼一样的楼房，不认识路，不敢出门……对于他们来说，进城，无异于关小黑屋。是另一种残忍。
　　年初五，老爷子出院，前后住院十一天。我发了个朋友圈：“年过了吗？仿佛过了，又仿佛跟没过一样。”我们家的境况，大抵是众多农村留守老人的一个缩影。
　　年是过完了，但是父母苍老在继续。想想就心焦，如果有的选，我坚决不做老小。孩子还小，父母已经老了，顾老不顾小，顾小不顾老，停了工作没饭吃。上够不着天，下够不着地，中间有工作。有心无力，分身乏术，一夜夜辗转难眠。心下想，要是能像哪吒那样拥有三头六臂，很多问题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