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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赋
□胡竹峰
  笔墨纸砚,笔居文房四宝之首。
  写字离不开笔,坊间虽有指书,还有人蓄须作字,结发作字,拿笤帚作字,结布片作字,然少了毛笔的风雅意思。童年即喜欢看人写字,祖父能写一手毛笔字,每年春节来临,总有远近村民送来红纸让他写春联。祖父终日伏案大书,眼见是苦差,他却以此为乐,满屋子红纸黑字,墨香四溢,一时觉得吉祥晃眼。
  祖父写春联,备好笔墨,静坐片刻才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如散步,偶尔伫立停顿片刻或小跑向前……好像看到一条灰蛇游过赤红的土地,又仿佛看见一只狸猫踏过灯火通明的房梁,目光炯炯,脚步轻盈。
  笔势
  我少年时候,常见蛇与狸猫。蛇令人有惧意,狸猫体大如猫,圆头大尾,一身毛色如豹皮,以鸟、鼠等为食,虽常盗食家禽,人却不以为恶,乡人又称它为山猫、豹猫、野猫。
  相传秦将蒙恬用枯木为管,鹿毛为笔头,发明了毛笔,后来又采兔羊之毫制笔。所以毛笔是文士之利剑,汉朝隗嚣一笔《讨王莽檄》,三国陈琳一笔《讨曹操檄》,初唐骆宾王一笔《讨武曌檄》,一笔可抵千军万马。后世演义,陈琳的檄文传至许都,曹操方患头风,卧病在床。左右将檄文传进,操见之,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头风顿愈,从床上一跃而起。而当年武则天读到骆宾王的檄文,矍然大惊,叹曰:“宰相安得失此人!”
  一笔连通天地,笔尖连地,笔管通天,所谓顶天立地。总觉得笔是天地间本来就有的,以枯枝做笔,以刀剑做笔,以钉锤做笔。但只有毛笔斯文风雅如君子,明朝有人赞扬它兼有四德,齐、尖、圆、健。笔头饱满浓厚,吐墨均匀为齐也,像君子之仁;笔锋锐尖不开叉,利于钩捺乃尖也,是君子之义;圆转如意、挥扫自如谓之圆,若君子之礼;精劲耐用,不脱散败,笔力遒劲则是健,如君子之智。
  毛笔的笔头分硬毫、软毫,还有软硬兼有的兼毫。硬毫性子刚烈,适宜书写银钩铁划,一笔字棱角明显、挺拔刚健;软毫性柔,以此作书,宽博肥厚,点画停匀,粗细适度;兼毫刚柔相济,兔毫多了笔尖刚毅,羊毫多了则柔软。所谓兔毫,是野兔背脊之毛,秋天时候,选用野兔八九月新换的毛,以紫毫为上。
  据说山羊食桑后皮毛与吃草的山羊不同,用来做羊毫笔光洁如玉,又有弹性。童年时候见过山羊食桑,有养蚕人家,以蚕沙喂小羊,多余的桑叶地,系有几只大羊。阳光照过桑林,一片绿荫,晴天时,光影也是绿的。几只羊伸长脖子吃着桑叶,其状优雅,不像牛见了水草,一顿饕餮,沛然野气。蚕食声如细雨落在瓦片上,羊吃桑叶的声音,像细沙洒落于屋顶。有小童顽皮,常常抓一把细沙撒在人家屋顶上。可惜我乡没有制笔人家,那些羊白吃了那么多桑叶。
  制笔多选青羊或黄羊之须或尾毫,羊毫柔无锋,书写柔弱无骨,古人并不喜欢,清初之后,学风圆润含蓄,人人但求自保,羊毫柔腴,写字丰腴柔媚,不至露才扬己。但羊毫笔含墨强,笔锋慢,运用枯墨湿墨最为得心应手,又为他者不及。除了羊毛兔毛之外,鼬、狼、鸡、鼠之毛也可以用来制笔,古时亦有用人发或胡须制毛笔。据说王羲之《兰亭序》用的是家鼠鬓须制成的毛笔,尖锋,写出的字体柔中带刚。
  笔管常用的是竹木,古人偶以黄金、犀牛角、象牙制笔,镶嵌珠玉翡翠,极为华丽。这样的笔虽然名贵,总觉得少了清雅。友人收藏明清黑漆、彩漆笔,髹黑漆为底,用彩漆描绘山川草木异兽,明丽和谐,描绘精细,笔管和笔套镶金扣,气象煊赫。我更喜欢明清竹木旧笔,笔管包浆浑厚,有馆阁体的气息,又温润又内敛又厚实,有文房意蕴。这些笔管虽不如金玉名贵,却有先贤的手泽,令人怀古,更增幽情。以包浆而论,竹玉包浆最入眼,人手长年摩挲后慢慢流露凝厚的光泽,化出了一层岁月的薄膜,沉实润亮的旧气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竹子是玄远清虚的自然灵物,与士子风流之趣契合,人与竹有精神的互融。
  毛笔在纸上,有切切之声,俨然风吹竹叶,或许竹管带来清风。毛笔的竹管好在清风习习。
  书家说,大笔写小字,笔墨丰厚,小笔却不好作大字,容易流于凋薄。人生也如此,大才可以小用,小才不堪大任。大人物居江湖之野,自得晴空。江湖人处庙堂之高,常生乱象。
   墨痕
  笔的形态好看,安安静静搁置在案头,如同寒夜的星子,长身玉立,又像穿古服的士子。书窗下的天地,明几净榻,几支笔在桌子上,也像青砖垒就的庭院。过去乡下青砖垒就的庭院很多,围墙上盖着鱼鳞灰瓦。院子里有树,栀子树、香樟树、柑橘树。仙人掌栽在瓦盆里,头面峥嵘,刺向天空。还有一簇竹,乱蓬蓬在檐下。夏天的夜晚,在院子里闲坐,天光如青墨。
  一节节松枝在火中形成烟霞一样的松烟,聚合成焦枯的黑色,有树木鲜活一世的灵气,也有一声呐喊一股热风,更是文人的旧梦。很多年之后,看到古代的一些法帖真迹,兀自能觉出字面有动人笔迹的微尘流动,那是日光月光星光雪光和生命的时间之光。松木燃烧后飞升而起的烟尘自笔尖透入纸帛麻纱,说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尘世。
  沾润到水,在砚台上厮磨而起的墨痕如烟。水使墨枯湿浓淡与砚石的纹理一起流动,如烟云变灭交融幻化。洗笔的时候,一团墨由浓而淡,无边蔓延,丝丝缕缕游弋于水中,再次化成松烟。童年时候,最喜欢洗笔,用过的毛笔,放在门口池塘里,笔尖的残墨四散开来,仿佛天边稀薄的乌云。
  古代的文士,飘零之际,书可以不带,但一定身携笔墨,作文习字浇心头块垒。在风尘仆仆的旅途不忘书写,松烟墨一层一层在砚中散开成为墨水。墨留住水淡然的梦痕,水化开墨鲜活的月影,成为透亮的黑,朦胧,深邃,一支笔在一干二净的简纸绢麻上渗出心迹,是生命里光彩和荣耀的瞬间,更是内心的写生。笔墨从来就是内心的札记,也是内心的小品、大块文章、诗词歌赋。
  一瓢饮一箪食的清贫日子,人磨墨,墨磨人,磨墨人。花草树间,草堂檐下,一支笔一锭墨一片纸一方砚,可令纷扰之心重回宁静。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鼎彝令人古。这是明人陈继儒的说法。
  笔则令人幽、远、隽、寂、爽、冷、孤、闲、轻、空、旷、悲、枯、怜、淡、韵、古,偶尔渗出些许颓唐的气息,年华与修养洇开了,到底空疏。毛笔落下的痕迹,一粒粒如米如豆如碗如斗,大小不一,或浓或淡,白底黑字的韵味,又厚重又沉稳。
  载道文章,言志文章,头巾文章,才子文章,都是阴阳文章。白纸黑字,白为阳,黑为阴。黑白之间,是山川草木也是光阴年华;是人情,也是世事,更有人生的归宿。笔墨纸砚自然生息,孤寂、纯净、坚韧的心灵或可抵达。
  笔墨是光阴深处一卷印痕。一支笔走在鲜花满径的路上,一支笔走在芭蕉翠绿的路上,一支笔走在深秋凄清的路上,一支笔走在枯枝匝道的路上。天地悠悠,白杨树在萧萧风中一叶不挂。制笔人,执笔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笔尖一点墨痕或一点朱砂,留住淡然的心痕。
  天地如河,笔墨可渡。一支笔像一叶舟,上九天与星月同游,下五洋共鱼虾嬉戏。
  古砚微凹聚墨多,秋毫虽细握非轻。淅淅沥沥的雨在灰色的瓦屋顶上,雨滴尖脆,能听见落下时空灵细微的声响,像琵琶的声音,羌笛的声音,钟鸣的声音,羯鼓的声音,还有环佩的清脆叮当,似山涧水滴。酒香花香粉香之后,暮年斑白的青丝上墨香满簪,一支枯笔写意出暮雨故乡。
  笔墨是暮雨故乡,阅尽炎凉甘苦,自可归隐,一管笔不离不弃。停笔看着窗外,雨下得深了密了,零星飘着几朵雪花,雪水从屋檐瓦楞下一点一滴地飘过,一川原野有古碑帖老画的颜色,更有旧味。
  微雨终日,天气低垂,冬日气韵萧瑟,暮色将至,山更寂静,手中的笔也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