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保安老王是下塘集人,听说我四处“寻花问柳”,不知出于好奇抑或关心,三番五次邀我去他家乡看看。他甘当向导,兼任顾问,他说:起码稻茬菜我不会看走眼。
下塘集在合肥北,是座千年古镇,沿蒙城北路一直向北,车行一小时便是。下塘与朱巷一带,有几条小河,河水由东往西,流入寿县的瓦埠湖,古代行政区域通常依据水域来划分,下塘长期隶属寿县。后来新建长丰县,下塘婉若乡下姑娘,嫁到合肥来了。下塘通铁路,有车站,以前出差返程,车到下塘,就像跨进合肥的北大门。可是从来没在这北大门停过脚,因而,这次算是首访。
跟老王约定,随意浏览几条街巷,不访亲不拜友,重点放在菜地与稻田。
下塘四周没有上规模的菜园,零星的菜畦,在镇子四围,形成一个菜园环带。这个季节,环带的半壁江山为菜花占据,而我的注意力不在于此,我只在菜地里找杂草。
老王种过菜,他说:杂草犹如手上的粘液,甩不掉擦不尽,烦死人了。比如早熟禾,寒冷时缩着头,天一放暖,就一马当先抽穗;又比如鹅肠菜,冬天躲在菜棵里,大寒一过,正经蔬菜还没回过神,它却伸起懒腰,爬到有阳光的地方,头顶一捧小花苞,得意洋洋。我被老王讲笑了,顺手拔起一棵鹅肠菜,跟他说,这可是好东西,不仅是家禽的美味,也可上我们的餐桌,它拖拖拉拉的,叫鹅肠菜倒也生动形象,不过它的学名很雅,叫繁缕。老王一听,乐了:鹅肠菜是阿婆起的乳名。进了学堂,老师自然给起个大号,繁缕,不简单哟!
谈笑间,一棵猫眼草不声不响地跳了出来。老王说:猫眼草一掐就冒白浆,这家伙有点不好惹。老王可能对猫眼草有误会,我就对他说,有两种草很像,都是大戟科,都叫猫眼草,一种是甘遂,眼前的是泽漆。泽漆的花具有繁杂的嵌套结构,形成稀有的聚伞花序,由于其形状和过去的灯台相似,所以在日本,被称为灯台草。又由于花序顶生,伞梗五枝,在中国被称为五朵云或五点草。甘遂有个恶名:肿手草根。同样泽漆也有个恶称:烂肠草。可能都是白浆惹的祸。肿与烂,怪怕人的,不过我没试过,不敢妄下断语。
因为节气已届雨水二候末,红极一时的荠菜,在菜地里开始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它的近亲碎米荠。碎米荠不实行计划生育,导致生存空间拥挤不堪,枝叶靠着枝叶,花朵挨着花朵,白花花的一大片,一心盼望天上下雨,春雨是天赐美酒,今朝有雨今朝醉,管他春夏与秋冬。
跑了十来处菜地,芹菜、芫荽、菠菜、菜苔,非此即彼。于是,午后转场去稻田。稻田在菜地圈之外,顺公路向南走两三里,再向东,跳过一条干沟,从两块开满蒲公英金黄花朵的旱地穿过,就与水田的田埂接上了。越冬的稻田类乎沼泽,只能靠着田埂,小心翼翼地向田中心探步,一大意,就会陷进污泥而不能自拔。
去年秋收时留下的稻茬,被一冬的风刀霜剑摧残得面目全非,有两块索性被人点火,一烧了之。稻茬残留也好,火烧也好,反正不关稻田里越冬小草的事。下塘集的原野上,小河里的水,春来红日丽,冻解碧波流,无论如何向往远方,闯荡江湖;稻田里的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门心思坚守故土,再造辉煌。
因为行前老王有稻茬菜的承诺,我们就弯下腰,目光在稻茬间搜索,半小时过去,一无所获,便坐到田埂上歇歇脚。脚一伸,居然碰到滇苦菜的根。滇苦菜虽说是南方移民,到了江淮间,旧习不改,还是那么张扬,春上抢先抽苔开花,入秋仍强打精神再造辉煌。精神抖擞的滇苦菜,似乎给我注入了活力,在稻田里行走,也就不再那么如履薄冰了,许多小草也好像开门迎客似的,不复躲躲闪闪。蛇莓、附地菜、拉拉刺、蔊菜、鼠曲草、看麦娘、牛舌菜,东一棵,西一棵,令我应接不暇。遗憾的是,稻茬菜始终没露面。
稻田再往东,又是一片旱地。荒着,成了闲花野草的领地。这领地上的旺族,一是小巢菜,一是卷耳。小巢菜雅号薇。就是不食周粟的殷商遗老伯夷、叔齐采以度日的薇。薇的俗称野豌豆,有大小之分,小巢菜一枝一花,大巢菜一枝数花。花唇形,紫红色。枝蔓生,嫩头采之可食。小巢菜早春开花,不惮招蜂惹蝶;卷耳内敛,花小,白色,不与巢菜同梦,可一旦以数量取胜,一眼望去,也是颇为壮观的。卷耳与薇,都是有幸入《诗经》的野草,“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文心雕龙》评此诗:“寂然凝虑,思接千里,悄然动容,视通万里。”赞扬诗人的想像力,而这想像力,正是借助了卷耳,愈见深长。只可惜,历来的注释家,将卷耳释为葈耳,又将葈耳释为苍耳,如同猫咬尾巴,转来转去,卷耳就成了苍耳,不亦怪哉!说来也巧,在一大片卷耳的尽头,恰好有两株隔年干枯的苍耳,本枯枝朽,变了色的苍耳籽,顽强地不肯离去,苍耳的籽若是落了下来,待到气温恒定在20℃以上,才有机会发芽,长成新植株——若是在书斋里做学问的注释家,也能到田野里,实地做点作业,该不会再坚持固有的说法了吧。
旱地东南,有一处四五户人家的村庄,屋舍俨然,李花盛开,却空寂无人。村东有河,村南有凼,一片菜地夹在河与凼之间。菜地中植了板栗树,尚未发芽,地头出奇地挤满了青青菜头,菜头的学名为南苜蓿,嫩苗是城里人倾心的野菜,我和老王成把地拽,只三五下,塑料袋就鼓得像只篮球,带回去,或炒,或凉调,都无不可,齿颊留香之余,或可写一篇《舌尖上的下塘集》,聊以自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