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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本领
□合肥 储晓琴
  母亲似乎不太喜欢我,因为她信属相。她属犬,我属龙,按照属相之说法,龙和犬相冲相克。父亲也属龙,母亲这个属犬人和我父亲这个属龙人,一辈子相看两厌一辈子吵闹不休,所以,母亲坚定地认为,属龙的人与她八字不合,于她不利。而且,确实,从小到大,我这个属龙的女儿无论是情感上还是生活上都更愿意亲近我父亲。
  虽然母亲总体上不太喜欢我,我也不太亲近母亲,但我真心佩服母亲。母亲掌握了很多本领,而且,她掌握的很多本领是我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老家一日三顿都吃炒菜和米饭,吃面食很少。母亲却精于制作各种美食。她摘来紫藤的叶子,垫在蒸笼上,蒸米粑,蒸小麦粑,还把小麦粉加上切碎的韭菜和鸡蛋煎成柔软喷香的小圆饼。她还会和面粉、擀面皮、包饺子,她用粗木桩擀整块面皮,叫我们用瓶盖压出一个个的饺子皮,用切碎的韭菜和鸡蛋做馅。过年前,母亲必定要打豆腐,做山芋粉,熬山芋糖,除去到隔壁朱家用机器把黄豆和山芋磨成粉这道工序,其它的工序,全赖母亲以一己之力独立完成。母亲打好豆腐后,把新豆腐切成一块块的,用菜籽油煎成两面金黄,再配上园里摘来的青椒一起炒出来,无比美味。母亲还会用糯米做冻米糖,酿米酒,用糯米粉做汤圆,用大铁锅加上干净的黄沙炒花生。
  这些本领,我全不会。我成年后想吃米粑、米酿和饺子只能从网上买来半成品,自己蒸、自己煮,而买来的米粑、米酿和饺子总是散发出浓烈的钢铁和添加剂的气味。想做个青椒煎豆腐吧,买来的豆腐总是硬硬的,没有黄豆的清香。最可怕的是,硬豆腐到我手上一煎就散,怎么煎都煎不成块。哪怕我事先把它放在开水里,加上盐,狠狠地煮也不行。
  母亲会做精致的手工布鞋。制作布鞋是一个艰巨漫长的过程。早在春天,就要从屋后的竹林里捡来笋壳,晒干备用。等到冬天,农闲事少时,母亲就端坐在窗下,开始做布鞋了。用笋叶剪鞋样。用面糊和碎布裱鞋底。鞋底最后一层布通常铺白色。当然,如果是帮出嫁的新娘子做鞋,最后一层布就铺红色,这样才显得喜气。鞋底裱好后,放在大太阳下暴晒。鞋底干透后,母亲拿出外婆搓好的麻线,食指套上顶针,一针一针,细细密密地纳起来。这么厚的布,这么硬的浆糊,纳起来很费力,但母亲纳的鞋底结实,针脚漂亮。最后,做鞋帮。鞋帮和鞋底一样,要剪、要裱、要晒,但不需要纳,只需要给干笋壳裱上里外两层布就行了。鞋面通常用黑色灯芯绒,因为黑灯芯绒硬挺、结实、耐脏,配上白色的鞋底最好看。最后,用麻线把鞋底和鞋帮缝上,新布鞋就做好了。如果把鞋帮和鞋底都垫上棉花,那就是冬天穿的棉布鞋。
  童年和少年时光,家里人全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冬天是棉布鞋,春夏秋三季是单鞋。也有几双军绿色的解放鞋,但那种鞋不透气,只有下雨下雪时才穿。
  我读高中时,理科成绩极差,数学物理化学全都一窍不通。没有一个人认为我能考上大学。母亲也有这种担心。有年暑期,母亲忽然拿给我两双小小的、裱好晒干的鞋底,她说:你学着纳吧,你这样稂不稂莠不莠的,将来还不知道吃哪碗饭呢!凡事都要学,你现在就学吧!
  我抖抖颤颤地接过那两双鞋底,以壮士断腕的决心纳起来。纳了几针,右手就被麻线勒出一道鲜红的深痕,生疼。
  后来,我很侥幸地考上了大学,很侥幸地逃脱了千万个农村姑娘出嫁前要给婆家的三姑六姨们纳几十双布鞋的悲惨命运。再后来,经济发展了,全国人民都不穿布鞋了,母亲也不做布鞋了。城里偶尔出现几家卖布鞋的店铺,那些鞋底直接就是橡胶或塑料做的,鞋帮虽然色彩纷呈花样繁多,但也都是用机器流水线批量生产的,缺少手工布鞋的周到和温情。
  后来,等到我吃了几百包药、动了七次手术、打了四个月针、历尽磨难、最终千辛万苦生下女儿后,母亲亲手给我女儿做了几双软底鞋。所以,我想,母亲心底,还是很爱我的吧!
  母亲还有一种永不服输的、活到老学到老的劲头。
  母亲没进过一天学堂,因为不识字,母亲在后来的生活中感受到太多不便。在58岁那年,母亲竟然记住了从0到20这二十一个阿拉伯数字!母亲为什么要学习阿拉伯数字呢?因为从这年开始,她要经常独自坐高铁去上海了。母亲为什么要经常独自去上海呢?因为弟弟在上海安了家,结了婚,这年还生了女儿,父亲要看着老家的房子和田地,陪同母亲去上海的次数相当有限,母亲不得不经常独自坐高铁去上海给弟弟带孩子。去也好,回也好,母亲都必须要认清她乘坐那趟列车要从车站的哪个入口进去,要认清那趟列车停在哪个站台,要记住她的车厢号座位号,出站时还要认识和记清是哪个出口,以确保弟弟和我在固定的出站口接她不会接岔!
  母亲经常往返于两个高铁站——合肥南站和上海虹桥站。我查了下,合肥南站有四个进口七个出口,上海虹桥火车站有四个进口六个出口。我每次带女儿出游,一进火车站,一看到上下翻涌的电梯和川流不息的人潮就忍不住热泪盈眶。因为我想到了我那58岁才开始识记阿拉伯数字的母亲。我那为了儿子经常奔走于合肥和上海之间的母亲,我那白发苍苍拎着五六个大包小包独自出行的母亲,我那只认识二十一个阿拉伯数字的母亲!进站还好说,我们一般都会把母亲送到进站口,可是出站呢?火车站那么大,旅客那么多,连我都经常晕头转向难分东南西北,天地苍苍,人潮汹涌,左弯又右拐,上楼又下楼,我那踉踉跄跄如一叶孤舟的母亲,我那高龄突击只认识二十一个阿拉伯数字的白发母亲,站在苍苍的天地和汹涌的人潮之中,该是何等的惊惶和无助啊!
  因为不忍母亲大包小包往返辛苦,我和妹妹曾多次严词正告过弟弟:以后你要老妈去上海,可以。她去,你来接,她回,你要送。母亲却护着弟弟,不以为苦,她说:你三姨和我一样不认识字,她能一个人到深圳,我就不能一个人到上海?坐车算什么?跟人学学就好了,自己练练就好了。我还要学开三轮车呢!
  山路弯弯,道阻且长。我深山老林里的老家现如今也跟上了时代步伐,家家都有小汽车,乡亲们无论是出门买东西、走亲戚,还是喝喜酒都开车出行。我家没有小汽车,自行车也没有,母亲嫌出行不方便出门也丢面子,一再要求父亲给家里添辆带车厢的大电动三轮车。我问母亲:您自行车都不会骑,会开电动车吗?母亲说:不会,但我可以学。我说:这么大的年龄还学开车,你敢吗?母亲说: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你爸敢买,我就敢开。
  后来父亲果然买了车。母亲果然负责开车。她简单练习了几次就能熟练地开车上路,还能带人带货了。母亲因此成就感满满。我不会开车,因为懒,也因为没有时间,我这辈子也没打算去学。去年五一回家,我坐在爱人开的车上,一路观不尽白云蓝天,青山绿水,摇下车窗,瞬间山风扑面,鸟语花香,正在心旷神怡、飘飘欲仙时,遇见三轮车上的母亲。引擎突突,车轮滚滚,母亲坐在她的大三轮车上,威风凛凛地手握方向盘,豪气干云地挥着手,意气风发地对我大喊:“家里饭做好了,你们先带宝宝回家歇着,我再去买点卤菜,马上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