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去老矿区办事,遇到一位故友,阿强,是我在煤矿子弟中学念书时的同学,住一个宿舍。印象中他性格沉闷倔强,成绩不是很好,中学毕业后在社会上打了一阵子工,刷盘子、卸货、送牛奶……换了好几份工作,其间还生了场病,病好后被家人喊回去上了职校,毕业后应聘到煤矿工作,总算安稳下来。
遇到他时正好是中午,他便邀我到煤矿旁边一家小饭店叙叙旧。
落座后,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到一边,是两瓶白酒、两条大鱼、一兜鸡蛋、几斤排骨。我问他这是要去哪儿?他说去看看他大伯。我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身影来。那时在煤矿子弟中学寄宿,他大伯来过几次,有时是给他送东西,有时是被老师喊来的。阿强六岁时母亲病故,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不得已,父亲去南方打工,奶奶年事已高,大伯收养了他。而他,跟大伯的关系并不好。我依稀记得他大伯有条腿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有时候他会模仿他大伯走路的滑稽样子,给自己出口气。
我试探问道:“你不是一直不喜欢你大伯吗?”
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年少时不懂事,现在想想,很多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
他说,他刚到大伯家时,大伯母好一阵子都不跟他说话,显见是不想收养他的。大伯是矿工,出事故后腿瘸了,调到一个安置型的岗位上。大伯母没有工作,家里三个孩子,加上他,全靠大伯一份微薄的工资过活。有一天夜晚,他听见大伯跟大伯母压低声音吵架,大伯说:“你让我把他送走,他能去哪儿……”他的眼泪流下来,那个时候他意识到尽管他也不想寄人篱下,但确实无处可去。
大伯教他干一些简单的活儿,比如擦桌扫地、割草喂鸡、清理鸡窝、馏馒头洗碗。他小,够不到锅台,大伯给他一个小板凳垫在脚下,叫他留神,别摔破碗。
衣服,他穿哥哥姐姐穿旧了的;吃饭,他等哥哥姐姐盛好再盛;偶尔做一碗红烧肉,大伯母只许他夹两块;逢年过节,哥哥姐姐有新衣服、点心,他没有;走亲戚,大伯从不带他;大伯喝喜酒带回来几颗高粱饴糖,哥哥姐姐每人四颗,只给他两颗。那两颗糖,他装在口袋里,糖纸磨烂了都没舍得吃,最后拿小刀切成薄薄的小片,一点点吃完的。
到了上学年纪,他一度担心大伯不让他去上学,后来发现这担心是多余的,大伯送他去了跟哥哥姐姐一样的学校,只不过用的书包和铅笔盒是哥哥姐姐用剩下的。每天放学回来,大伯催着他写作业,因为写完作业好干活。彼时大伯找了份糊纸盒的活儿,糊一个两分钱。吃过晚饭,他和哥哥姐姐坐在灯光下糊纸盒,直到很晚。那些年,一到冬天,他的手上脚上就要生冻疮。
他念书不好,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机灵、活泼,一天到晚闷闷的不说话,调皮孩子喊他“小傻子”,哥哥姐姐也喊,有时嘲笑他数学只能考十几分,不识数,大伯和大伯母从来不管。
因为穷,大伯母经常跟大伯吵架,一吵架就要牵连到他,哥哥姐姐就会给他一些冷言冷语。
随着年龄增长,他越来越讨厌待在这个“家”里。初中时,他认识了街上的几个小混混,他们教他抽烟,偶尔给他一点零钱,他觉得他们真好。有一次他们去人家家里偷东西,叫他望风……事发后,正在上班的大伯一瘸一拐地赶到派出所把他领回家,拿扫帚狠狠抽他,让他跪在院子里,逼他跟那帮混混断交。他从未见过大伯那个样子,吓坏了。
念完初中,他提出出去打工。大伯建议他上完职校、学个技术再出去打工也不迟。他不肯。大伯只好给了他一些盘缠,由他去了。
到了社会上,他才直接感受到人情冷暖、生存艰辛,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没有技术,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挣最少的钱,还要忍受各种欺辱和白眼……他病倒了,高烧不退,房东来看他,迷糊中,他说出了大伯的名字……
后来他才知道,大伯接到房东的电话后,连夜坐车赶到他打工的城市,把他送到医院。病好后,大伯把他带回了家。以前,他总觉得跟这个“家”隔着一层玻璃,冷冰冰的;现在,他觉得这个“家”是个温暖的港湾。
大伯推心置腹地跟他谈:“你哥哥姐姐都上班了,家里的境况比以前宽裕多了,你好歹念个职校,学个技术,找工作容易些……”
说到这里,阿强揉了揉眼,对我说:“以前不懂事,讨厌大伯、恨过大伯,现在想想,大伯的日子过得那样艰难还肯收养我,没虐待我,没让我冻着、饿着、辍学,在我走上歧途时把我拉回正道,在我陷入困境时拉我一把,诚心诚意帮我谋划前途,教会我劳动的技能和独立的本领……大伯和大伯妈没有文化,说不出高深的见解,但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对我也挺好。年纪越长,我越能体会出大伯的难和大伯的好。”
在他的娓娓叙述中,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有的人像煤一样朴实无华、沉默在地心深处,却能给别人带去温暖、光明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