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差不多谁也不认识了,除了公公——她的老伴。
年三十到家,院门的插销是扣着的,公公正在陪婆婆在屋檐下打着纸牌。早就听家人说,老屋的四周砌了围墙,也装了院门,防止婆婆走丢。婆婆不止丢过一次,她一有空就离家出走,也没多远,就是绕着村子里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嘴里念叨着找她的儿女们。遇上岔路口,她就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了。有一次,摔倒在邻村的小河边,嘴巴、鼻子上全是血,吓得村人赶紧拍照在村里的微信群里发“认领老人启事”,老公还是在微信群里看到照片才知道母亲又走丢了的消息,打电话回家,公公已是急得老泪纵横,却也不敢和儿女们说,差不多找了半个村庄,直到邻里将老人送回。
婆婆八十多岁了,从我嫁到这个家,她就没认识过我。每次我回家,她总是问同样的话,“你是谁?”这一问,就是二十多年。
公公常对我们说,要不是他这么多年照顾着,婆婆早已不在了。确实如此!这么多年,婆婆身体一直不好,六十多岁时,她腰就佝了,而现在,已差不多弯成了九十度。是公公用他瘦弱的身子撑着这个家。公公体重不上百斤,身高不到一米六,但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记忆中,他总是很忙碌,种着几亩地,还有打理不完的菜园,甚至在家门口的村路边还开垦了一块荒地,种了四五种蔬菜,一年四季,家里总有吃不完的菜。
近几年,许是年纪大了,骨头脆了,一年都要弄骨损或骨折一两次,每次都要住上个十天半个月,医生一再叮嘱不能再干重活,他嘴里答应着,可以回家就又忘了。近两年,婆婆已是寸步不离公公,公公才终于将地给别人种了,菜园还依然去打理,因为他们每天要吃菜,他舍不得去买菜。但去年有一次,挑水浇菜,又一次骨损伤住进了医院,婆婆也跟在公公身后去了医院,可才住两天,就闹着回家,无奈,公公仅住了三天就回家了。医生说,这次回家真不能再干重活了。还好,公公终于听话了些,我们知道,为了婆婆,因为她还要他照顾。
四十八年前,已有三个孩子的婆婆嫁给了单身的公公。公公家穷,快三十了还打着光棍。婆婆的前夫去世得早,一个人拉扯三个儿女着实艰难,媒婆也是好心,将她介绍给公公,公公没有嫌弃,有的只是对婆婆的同情和心疼。婚后,他们养育了两个儿子,老公是老小。七口之家,几亩地,生活自然是捉襟见肘,但公公勤劳,常起早贪黑地在田间劳作着,一大家子,是他劳动和生活的动力。
孩子们渐渐长大,陆续成家,公公肩上的担子也终于轻了许多,但闲不住的他,又给家里盖起了楼房,节日里,儿孙们从四面八方回来有地方住。2021年,我们的儿子,考上了清华大学,公公从箱底翻出了用红纸包裹好的一万元递给他的孙子,我连忙推辞说太多,公公说,这是我们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一定要收下。手握着积聚了公公期望和心血的还含着霉味的红包,百感交集,公公省吃俭用一生,这又不知他攒了多久。
村里的年夜饭,下午四点多就开始吃了,公公牵着佝偻着身子的婆婆,在桌边坐下,婆婆挨个问,这是谁,那是谁,公公一个个地向婆婆介绍着,过不了五分钟,婆婆又问起同样的话,公公一遍又一遍地重述着,不厌其烦。公公说,吃过这次年夜饭,不知明年,她还在不在了,大家沉默了。
记得以前我们每次回城,婆婆总悄悄地跟在我们车后,颤颤巍巍地送着我们,等车到拐弯处,透过车窗,还能看到她站在屋后的石板上,目送着我们远去的路……而现在,她啥也不知道,她的眼里,只有陪伴了她近半个世纪的男人,她的丈夫。
每次上下班,看到公园里牵手散步的老年夫妻,我都会驻足观望很久,除了羡慕,还有感动。公公和婆婆劳苦一生,他们没有读过书,一生也没走出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他们之间,没有在公园牵手漫步的浪漫,有的只是柴米油盐的琐碎和生活的磕磕碰碰,但,携手走过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一起从青丝走向白发,我想,何谓“相濡以沫”,这就是最好的诠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