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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先生的读诗会
□李传玺
  前几天,101岁的齐邦媛老人去世,两岸文化界同声追悼,她所著的《巨流河》也冲上阅读热搜。其中她考上武汉大学哲学系然后转外文系的“经历”受到重点关注。我在读此段时,突然想到朱光潜先生的另一件事。这件事就是朱光潜先生1935年初发起“读诗会”。
   一
  1933年5月,胡适聘请朱光潜为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7月,他从马赛登船回国,10月初来到北大。随即加入了新月社以及后来的京派文化圈。徐志摩飞机失事,《新月》停刊,叶公超创办《学文》想把“新月”同人再度凝聚起来。他曾非常兴奋地说到朱光潜的加入——创办《学文》,除了原《新月》同人之外,“新人中有个朱孟实”,“那时他刚回国不久,在北大教文艺心理。书教得好,很叫座,北大师生很多自动去旁听他的课。我们邀请他加入我们的阵容,他自己也很乐意。他是生力军,有他参加,使《学文》增色匪浅”。(《新月怀旧》第159页)
  没想到《学文》月刊仅办了四期,就在大家遗憾不已时,朱光潜将棒接了过去。他1935年1月20日起在家中办起了“读诗会”。
  为什么要办“读诗会”?一是因他留学时的体会。他说:“我在伦敦时,大英博物馆附近有个书店专门卖诗,这个书店的老板组织一个朗诵会,每逢周四为例会,当时听的人有四五十人。我也去听,觉得这种朗诵会好,诗要朗诵才是好诗,有章节,有节奏,所以到北京后也搞起了朗诵会。”二是因朋友们特别是朱自清先生的鼓动。他说,到北京后,“当时朋友们都觉得语体文必须读得上口,而且读起来一要能表情,二要能悦耳,以往我们中国人在这方面太不讲究,现在要想语体文走上正轨,我们不能不在这方面讲究,所以大家定期集会,专门练习朗诵,有时趁便讨论一般文学问题。佩弦先生对于这件事最起劲。语文本是他的兴趣中心,他随时对于一个字的用法或一句话的讲法都潜心玩索,参加过朗诵会的朋友们都还记得,他对于语体文不但写得好,而且也读得好。”1953年他在《自我检讨》中说:“我发起了一个文艺座谈会,按月在我家里集会,请人朗诵诗文或是讨论专题。当时北京文人很少没有参加过这种集会的。”(《朱光潜年谱长编》第98-99页)
   二 
  1935年2月7日,《北洋画报》报道了首次读诗会:“北大教授以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著名之朱光潜,最近发起在其寓所中举行读书会。集合现在旧都中之新文人,各诵其所作品。其第一次会已于日前举行。是日到会者计有梁任公之子梁思成及其夫人林徽因,戏剧作家李健吾,小剧院女演员马静蕴,小说家废名,沈从文及其夫人,散文家朱佩弦,青年诗人林庚等。女性除上述各夫人外,尚有前本报记者吴秋尘之小姨徐芳,与朱光潜之小姨等,共二十余人。为最近北平文人罕有之盛会。”下午三点,朗诵会正式开始,首先由李健吾与马静蕴对读剧本《委曲求全》,因为李健吾最近将上演此剧,借此机会作为练习。接着由朱自清朗诵其所作散文《沉默》。随后废名朗诵自己的两首小诗,并对其中“意念”加以解释,“颇引人兴趣”。“废名后,群请林徽因女士,读其作品,林以身体不适,辞,坚请,林始说一关于培根记日记之笑话。”紧随林徽因的是林庚,他同废名一样也是朗诵了自己的两首诗。这次读诗会最后以“梁思成先生唱广东戏一段而散”。
  根据朱自清的日记,那天读诗会林徽因说的是曼殊菲儿日记的事。日记中还记林徽因当天曾对乔同浦新居建筑和装饰问题发表了评论,“这幢房子是现代化的中国式洛可可建筑”,“从设计平面图上来看直线不多,这说明造价很高。承建商是一位俄国舞厅装饰家,乔是在上海的一个舞会里遇到他的。这幢建筑是俄国教堂与舞厅的混合体。在大厅里有一排装饰得很豪华的柱子,一直伸展到餐厅,这反而使其面积容纳不下乔同浦手下那帮人了。所谓中国式的装潢,简直粗俗得可笑”。(《林徽因寻真》第218页)
  之后一段时间,每月20日,朱光潜准时在家举办这个“读诗会”。由此,朱光潜成了京派文化圈的一个重要核心。后来有人回忆说有一次集会,朱光潜、周煦良用安徽土腔,俞平伯用浙江土腔,林徽因用福建土腔,吟诵新旧诗。在当时北平文化圈,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厅”是一道风景,朱光潜的“先生的读诗会”自此也成了一道风景。
   三
  虽然曾记朱光潜用安徽腔吟诵新旧诗,但作为“读诗会”的创办者,他如何具体吟诵新旧诗,却没有具体记载和描述。
  齐邦媛1943年考入武汉大学哲学系,第二年转入外文系。把她拉入外文系的恰是朱光潜先生。她对朱光潜先生充满了敬佩与感激。在书中她对朱光潜先生给他们上“英诗”课朗诵诗歌的场景作了特写式的描述。也正是这一描述触发了我上面的联想。
  齐邦媛是如何记载和描述的呢?
  进入外文系二年级即有朱老师的“英诗”全年课。朱老师用当时全世界的标准选本,美国诗人帕尔格雷夫主编的《英诗金库》(TheGoldenTreasury)。有一天,教到华兹华斯较长的一首《玛格丽特的悲苦》,写一妇女,其独子外出谋生,七年无音讯,她逢人便问有无遇见,揣想种种失踪情境。诗人隔着沼泽,每夜听见她呼唤儿子的名字:“Whereareyou,mybelovedson…(你在哪儿,我亲爱的儿啊……)”。朱老师不断地读下去,读到“thefowlsofheavenhavewings,…Chainstieusdownbylandandse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江汉限无梁””之句之句,,此时竟然语带哽咽哽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到最后两行:“Ifanychancetoheaveasigh(若有人为我叹息),Theypityme,andnotmygrief(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
  此情此景,齐邦媛当时的感受是,“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年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学二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于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这一描述恰好弥补了上面“读诗会”记载的不足。
  从朱光潜创办“读诗会”动机目的,和首次参加者朗诵作品的认真投入,结合朱光潜上课读英诗的充分角色化,对“读诗会”,无论是朱光潜还每个参加者,每次参加时,应该都是精心准备的,朗诵作品时,应该都是在充分理解作品基础上的至情表达。也可以说,那时每月一次在朱先生家举办的“读诗会”,都是一次对自己刚创作作品的分享会,都是一次对当时优秀作品的遴选会,都是一次精彩的艺术盛会。
  朱光潜先生认为,诗要朗诵才是好诗,有章节,有节奏;而且读起来一要能表情,二要能悦耳;现在要想语体文走上正轨,我们不能不在这方面讲究。——站在中外文学史的角度,至今流传下来的诗歌确是朗朗上口的,哪怕中国新时期诞生的“朦胧诗”。由此可说朱光潜先生的话倒也是一诗歌生存发展的“规律”。当如今人们特别是年轻人越来越疏离诗歌时,朱光潜先生的话值得我们反思,即不能“朗诵”是不是一大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