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七岁时,三哥带我去二姐家。离开家,朝南,踏上斗折蛇行的田间小道,路两边是绿油油的禾苗,风儿带来远处的花香,沁人心脾。冷不防从土墙草顶的屋子里窜出一条黄狗来,吓得我一身冷汗。
“别怕!”三哥冲在前面。只见他倏地往下一蹲,捡起一个石块“嗖”地掷出去,黄狗夹着尾巴逃走了。
一惊未平,一难又起。走出村庄后不久,一条丈把宽的小河横在面前,水流湍急。附近高岗上的山洪倾泻到河中,形同瀑布,响声震耳欲聋。我心里是三九天吃冰激凌——凉了半截!
三哥走到我面前,卷起裤管,蹲下,让我趴上去。
我跃上三哥的背脊,俯视着三哥在激流中挪动的双腿。洪水浸湿了他的裤子;冲撞着他纤细的腿。我替三哥捏一把汗,怕他坚持不了,那样我们将被洪水吞进去。
然而三哥还是成功地把我背到河对岸。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压根没想到,二姐家的路是如此的“脚跟朝北——难走”!
此后,这条小路在我心中便成了恐怖的代名词。身体羸弱的我妈平生几乎就没有去过二姐家。我问她:“为啥把二姐嫁那么远的穷山沟?”母亲的回答是:“山里地多,饿不坏;柴草多,烧锅不用愁!”
母亲的这番话后来得到了印证。每每去二姐家,都能品尝到或煮或炕的香喷喷的红薯;或蒸或炒的饱满的花生;逢年过节,去二姐家吃汤圆,实在是最惬意最解馋不过了。吃到肚子溜圆后回家,一边心疼着脚上的水疱,一边感叹着“不虚此行”。
去二姐家最大的收获还不在“吃”字上,而是在“玩”字上。岱鳌山屹立在姐夫家大门对面,坐在姐夫家堂屋里,举目便能一睹岱鳌山美不胜收的素颜。
那是一个午后,我吃饱喝足后,随姐夫征服岱鳌山,随行的还有和我同龄的外侄。走过几条田埂,便到了山脚下的林区,山路也开始越发陡峭起来。
凉风习习,松涛阵阵,山气氤氲,鸟鸣啾啾。姐夫笑容可掬,他一边带路,一边向我介绍岱鳌山的人文地理、神话传说。从龙王三太子讲到三仙姑;从秦始皇讲到太平天国;从张老宰讲到张新民;从东龙王岭讲到西藻清山;从老虎洞讲到石婆岭。我那时才七八岁,对于姐夫的高谈阔论,有些一知半解。尽管如此,我还是洗耳恭听。对父母为何把姐姐嫁给这山沟沟里的姐夫,终于有了我的答案——眼前的姐夫,虽是地道的山里人,却是见多识广,温文尔雅的俊男。
到了山顶,俯瞰四野,一片广阔天地映入眼帘。这是我那时到达的最远最高最奇异的胜境。我不得不佩服父母亲的眼光,为姐姐物色到如此富有内涵的婆家。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这天,姐夫带来一则好消息,他们村子通公路了,骑自行车可以直达他们家。我省吃俭用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高高兴兴地驶往姐夫家。大公路跨我家东面的芦席山山脊而过,虽然路面不宽也不平,但已非曾经的小路可比。姐夫在门口迎接我的到来,见我有了一辆新车,他很替我高兴,说:“这玩意真是神奇啊!不吃草,不喝油,本领赛过马和牛。”说得我越发自豪起来。
姐姐姐夫仍旧抄小路来我家。父母年岁渐高,他们来的频次渐多。一年三节是雷打不动的,生日更是风雨无阻。每一次光临,都带来许多土特产孝敬我爸妈,有时还挑一担干木柴前来,我妈好生感激。
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父母与姐夫都相继离世。他们的梦想在他们离去后终于实现。在文旅富民的春风吹拂下,新修的231省道,恰好经过姐姐家门口。四车道淘汰了两车道;乌黑发亮的柏油赶跑了当初的黄土;笔直平整代替了弯曲崎岖。省道的贯通,让我去姐姐家的时间缩短到不足一支烟的功夫。
闲暇时,我便驱车看望二姐。大道两旁,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蜻蜓、蝴蝶、蜜蜂悠闲地飞舞在路边的花丛中,小鸟歌唱着与浩浩车流赛跑。车上的我,浮想联翩。父母、姐夫,都安眠在这条大动脉附近,或许他们的灵魂附着在这些飞舞的小生灵身上,冥冥之中为新生的康庄大道喝彩!
每年春节,总要回老家拜年。今年我想起当年的小路,埋藏在心中的情绪驱使我重新踏上去,寻找儿时的感觉。小路看上去瘦而老,杂草丛生。酸酸的滋味涌上心头,此时此刻,感觉朦胧雾气中有一位戴着破草帽背着五谷杂粮的俊男疾走如风,泪花随即模糊了我的视线。曾几何时,这条路流淌着浓浓的亲情,洋溢着我们和姐姐姐夫最真挚的情谊。虽然现实中小路受冷遇被淘汰,早已人迹罕至,但我却终生难忘!这是我的亲情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