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浴池,学界认为始于宋代。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苏东坡曾写过《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一词,细致地记叙了自己于元丰七年(公元1084)十二月十八日在泗洲洗浴时的感受,词句中用戏谑的口吻“寄语擦背人”:有劳了,下手轻点,轻点,“居士本来无垢。”居士指居家信佛者,无垢,当然是话外有话,含有心志高洁,未染一尘之意。这阕词,明确告诉我们,早在一千多年前的淮南东路的泗州城里(原址在今江苏盱眙境内),浴池行业已有服务人员。
如鱼得水
皖中,曾属淮南西路管辖范围内的今定远县古镇炉桥,原为秦汉曲阳县故地。这里西邻寿州,南邻合肥,河流入淮仅数十里,明清时期即为徽商云集之地。南来北往的人员交流,不仅促进了本地商品经济的繁荣,同时也带动了服务业的发展。今镇内老街尚有一家创办于1938年的浴新池,俗称“俞海洲澡堂”,硬件设施完好无损,仿佛依然停留在昔日的时光里,目前除盛夏和初秋时节外,均正常营业。
本地有人认为浴新池按八卦卦象而建。与绝大多数建筑物门对南开不同,浴新池正门对北。俗话说“门对北,开不得,冬天冷,夏天热”。但浴新池反其道而行之,因八卦理念认为北方从水,结合主人姓俞,正好寓意鱼得水,所以生意兴隆,万事顺利。浴室正东的窗外,同期栽有两株槐树,枝干苍劲,鸟巢高筑,年年春夏之交时节,槐花满枝,清香四溢。东方从木,呈欣欣向荣之象。浴室全部建筑为封闭严密的正方形结构,含中部共五组。东西南北均为一层,每层一组,分别为砖瓦结构的六间房,小计二十四间;中间这组恰是统领的中宫,两层,楼上楼下各有三间房,小计六间。从整体布局和使用的六爻数字来看,与八卦有关的说法不无道理。当然,本地旧俗在这里也有体现,那就是位于室内的炉灶设立在东面,而不是在南侧,因为南与难同音,有过日子天天艰难之意,而灶口对东,不仅有木材可用,同时也符合烧东不烧西的说法。
浴新池由院墙内外两部分组成,墙外建有两栋住宅共六间瓦房以及旅馆饭堂六十多间房屋,今已成为民宅。庭院大门对东,前门后门地面上均平铺着雕刻有道道线条的圆形石头磨盘,非常醒目。据说建造者认为浴新池所处位置较高,属于“龙头地”(其实是一定范围内海拔最高处),气场强大,不可一步踏入,故铺设石磨镇之,以保平安。这种风俗,过去扬州一带较为流行。
心向光明
对于此浴池的来历,创办者的后人记忆犹新:当年其祖父俞海洲,原名俞恒潮,出身贫寒,无缘入学。十二岁时,父母双亡。为抚养弟弟和妹妹,经人介绍在本镇一家规模较大的商号当学徒。有一年的金秋时节,傍晚时分,顾客渐渐稀少,师傅和东家一起外出办事,店铺里只有俞恒潮一人。忽然街道上传来急促的呼喊:“走水了。”少年的俞恒潮明白,土匪进镇了,这是同行在传递信息。只是这几天进款收入颇多,因为忙,没有来得及盘存。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怎么办?急中生智,他用衣服兜住柜台下的全部银元,几步跑到货架后的角落里,倒入马桶,放好木盖。然后走回来,若无其事地整理货物。土匪凶神恶煞般嚣张,长枪短枪抵住前额。俞恒潮镇定应对,最终土匪抱起两捆丝绸,扬长而去。事后,店主等人归来,夸赞感慨之外,给予了重赏。
凭借机智勇敢,俞恒潮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这以后,他决定另起炉灶,自谋前程。于是只身走出家乡,来到蚌埠发展。抗战时期的淞沪会战前夕,南方地区的商铺、工厂纷纷抛售货物。俞恒潮果断接手,盘货或代销,始终坚持诚信为本,深受供货方信任。所以生意越做越大,不仅在蚌埠市升平街(今太平街)拥有食品店、染店、丝绸店,还开办了享誉一方的淮河大旅社。据笔者走访了解,解放战争时期,中共凤阳中心县委负责敌占区秘密工作的第三工委书记薛本汉同志,多次在淮河大旅社与蚌埠地下党接头,获取情报,购买物资,从未遇险。因此,支持正义事业的俞老板,新中国成立后作为开明绅士,曾当选为定远县第一届政协委员。
向往光明,心存温暖。当年,经商成功的俞恒潮,修桥补路,扶贫济困,故而乡贤公议,赠以“海洲”雅号。为了切实带动家乡发展,他聘请扬州人潘四、潘五两兄弟为领工,在荒废的原清代澡堂南侧,动工兴建了浴新池。所需建材购于南京栖霞山水泥厂,由水路运来。目前仍然使用的木质躺椅,为现居住在炉桥康乐社区的一位陈姓居民的大爹(祖父)手工制作,很多躺椅的背面结构都是用包装建材的木箱改制而成,今底部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热气腾腾
上世纪九十年代前,这家浴池的营业方式,仍一如昔日:顾客进门先买竹牌子,长约二寸,宽一厘米左右,上面有用烧红的炉钩烫出的各种黑色图案。然后送上一壶热茶,一条干净的毛巾,洗浴后,服务员会为顾客换热毛巾,哪怕是五米远开外,一声吆喝,毛巾就会准确地甩到你的手里。伙计之间的对话,有一整套完备的用语。如洗澡叫“打汪”,同行叫“干老槽的”,“姜子不辣”意为池水不热,传话炉灶工加温。浴池内每组厅室都有两个伙计,他们对所有的躺椅均编有固定的序号,当然不会写出来,因此顾客看不见。从一到十分别叫做溜、月、汪、直、中、审、星、张、爱、抬。超过十,再进行组合。如果三号椅子的客人要求加茶叶,正在忙碌的服务员就会对另一个喊道:“汪号,浮子。”这样说话的目的,当然是避免引起连锁反应,节约茶叶。浴室里茶水免费,每个紫红色的茶几上放置两个茶杯(行话叫沁沟子),供两侧的客人使用。只要顾客不走,就一直提供茶水,按照规定,伙计不可以询问客人啥时候离开,只能满面春风地服务下去。而服务的过程中,当然全部使用专门语言:老者叫走丧,未成年不用买票的小孩叫秧把子;帽子叫顶风子,毛巾叫瓤子。顾客缴费买的牌子,浴室内部称为“票子”。如果有人坐在五号位置,从容喝茶,却迟迟不交出牌子。伙计之间就会提示:中号,票子没掐。假如伙计高声说:“月号,走丧,要掐我们瓤子。”那就是提醒同事注意,二号位的老头,想偷走毛巾。民国时期,一条工厂生产的毛巾,定价颇高,很多家庭无力购买,只能用粗布代替,所以个别人打歪主意,这也不足为怪。这句极为隐晦的行业暗语,见证了灰色的当年。
而浴新池本身,不仅见证过暗无天日的一幕,也见证了新生时勇开行业变革之先的光彩篇章。
新中国成立前,炉桥附近的凤阳山地区活跃着一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战斗在津浦路西、淮南铁路以东的广大地区。国民党调来“清剿”的广西军某部查营长(查文华),公开自吹“不消灭游击队,就不剃胡子”。结果丢盔弃甲,连吃败仗,成为笑料,炉桥人送其绰号“查胡子”。但此人对于敛财却自有一套,敲诈商户之外,查营长不住军营,却把浴新池当作了自己的别墅,占据数月,聚众吃喝打牌,无意离开。
浴室无法营业,不仅十多名伙计全部待业,而且擦背、修脚、燃料提供方、卖瓜子、花生、香烟等众多谋生者,也失去了经济来源。俞海洲万分焦急,多方奔走,花费巨款,直到临近当地解放,才送走了瘟神。
春暖花开,百业兴旺,换了人间,浴新池生机涌动,方圆百里内的民众慕名而来。在平均票价仅为一角多钱的年代,浴新池一天的营业额高达数百元。生意之红火,可见一斑。新天地,新气象。1950年的“三八节”这天,浴新池开设了女浴室。作为定远县最早的浴池之一,浴新池落实男女平等的举措,走在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