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羽飞/摄
我的记忆能力生来就在两个方面特别差:一是不记路,二是不记人。不记路倒还影响不大,多数是和别人一起行动,自然有别人记得,偶尔单独活动,多问几次就是了。不记人就生出许多麻烦,碰到有人打招呼,就得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那样察言观色,揣测对方的身份;若是行进中碰到对面有人点头或微笑,还先得回头看看,辨别他是身边其他人打招呼,还是和自己打招呼,以决定应取何种对策;有时碰到和自己特别熟悉的人,自己不认识又不好意思承认不认识,那就甚至会闹出笑话来。我当年上大学时,就出了一次洋相。
1964年我在阜阳一中参加高考,8月下旬,被录取的同学们都纷纷离家入校,我的通知书因被误投到插花镇,成为死件,等到我村医生姚登林大哥为人诊病顺道取回后,全家赶嫁妆似的做些准备,我便急忙赶到阜阳一中办理各种手续。
这天已经是8月29日,学校办理学籍、户口、粮油转移手续的人员认为已经办完不再值班。我四处扑空,到校门外冬青树下席地而坐,把通知书掏出来再看一遍,一看不好,通知书上写着新生必须在9月1日前到校,否则取消入学资格。
原来我认为自己没考取,情绪极度低沉,突然收到通知书,情绪极度亢奋,竟然连通知书的内容都没仔细看,这下子完了,因为当时交通非常紧张,汽车站只预售3天后,也就是9月1日后的车票,我还没去买车票,说句实在话,我到那时还没坐过汽车;而汽车坐到蚌埠后还得买火车票,我更没见过火车。按这个时间要求,我好不容易考取了大学,现在注定要被取消入学资格了。
我正一筹莫展,一位同学过来了,他问明了情况,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8月30日从阜阳到蚌埠的汽车票,对我说:“我们学校不取消入学资格,我这张车票让给你,你明天早晨就赶快走吧。”我也不再客气,接过了他的车票,把各种关系委托给一位同学代办,自己连忙赶回家,背上简单行装又连夜赶到阜阳汽车站。
下了汽车赶到蚌埠火车站时,太阳即将落山,候车大厅里灯火通明,一字排开的售票窗口多数紧闭着,买票的人总共不过十几个,在一个窗口前排着队,我急忙站到队伍后面,还没排到地方,窗口关闭了,说是卖北去客票的。邻近又一个窗口打开了,我赶快排过去,不一会,窗口又关闭了,说是卖快车票的,总共只有10张,卖完了。我没想到买火车票还有这么多学问,想问又无处去问,不问又摸不到地方,看来弄不好,我虽然赶到半路,学籍还是有极大可能被取消,怎么不急坏人呢?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喊着我名字问:“姚登恒,你在这里干什么?”我看,说话的人个子比我略高,年龄略大,显然是我的同学。就把买票的焦急告诉了他,他哈哈大笑:“不要买了,跟我走,我也去上海。我姐夫就在蚌埠铁路局工作,他家就住在旁边职工宿舍,咱们一起到他家去,让他帮你想想办法,你的入学资格绝对取消不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悬了几天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
我跟着那位同学到了他姐姐家,跟着他喊大姐姐、姐夫,跟着他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招待,晚上又到车站广场看了杂技、戏曲等街头文艺表演。第二天早晨,姐夫扛着行李把我们俩送上火车。我准时于9月1日前报到。
入学后才知道,9月1日报到是全国学校的共同要求,“否则取消入学资格”只不过是通知书上的例行格式,我班一位浙江同学一个多月未报到,学校不但不取消资格,还派人专程到他家动员。你想,全国就招收36个人,怎么能随便放弃一个?但即使如此,也越来越感到那两位同学恩重如山,而自己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特别是蚌埠那位,不但帮助买票,还提供了住宿之便,上车后一路同行,越是这样,自己越不好意思问他的姓名地址,实在太对不起人家了。
于是请我熟悉的几位同学帮助查询。一年之后的暑假,我到上海交大听动员报告,一下汽车,就遇到一位交大同学与我打招呼并邀我去玩,我随口应答但也不认识他,显然他也是来自阜阳一中的同学。之后许久,偶然忆及此事,觉得交大遇到的同学很可能就是蚌埠送我上车的那位,又立即向熟悉的几位同学通报,再请他们帮助查询,直至5年大学读完,我对那两位同学的思念和歉疚心理也日益成为精神负担。准备离校的一天,与我同时考取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韩金远同学与另一位同学在校外马路上走,他看到我就喊:“姚登恒,快过来,蚌埠帮你买票的同学找到了,就是这位,交通大学船舶专业的马义德。”我急忙跑过去,拉着马义德的手问:“真的是你吗?”他说:“不是我,不是我。”我失望地放开他的手离开了。
1985年插花中学校庆,百余名在阜阳工作的校友前往参加,会后即三五成伙,叙旧畅谈,我说起上大学途中奇遇,一位同学哈哈大笑。说:“不要找了,在蚌埠送你上车的同学就是我。”原来是地区科委副主任高学贤,他是上海交通大学的学生,入学比我早一些,满座人皆为之大笑,我从分配到阜阳工作,十多年与他同在地直机关,也知道都是插花中学和阜阳一中校友,相互交往也不少,竟然不知道他是我寻找了21年的恩人。我急忙约他去看望大姐和大姐夫,他脸上笑容消失了,说:“不要去了,大姐夫早已病逝,大姐她退休多年,离开蚌埠回农村居住了。你如果去,反而会勾起她回忆往事,会让她伤心的。”
同学或校友间认不清楚,本来很正常,问问就行。但我当年偏要不认识装成认识,找了21年还得承认当时不认识,那装认识肯定也不会装得像,不过人家不跟我计较罢了。何况,在阜阳让给我汽车票的那位同学还没找到呢。虚荣也就是虚伪,我在与人交往中的这种坏习性给自己增加了多少麻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