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著名文学家袁宗道,曾为一位担任过福建南安县丞的桐城人撰写行状,由衷地感叹:“凡昌炽之门,其始必有笃行君子,泯泯默默,不显其声名,以深其根,故其发必大。”这位官秩才八品的南安县丞,就是桐城派鼻祖方苞的先祖方梦旸。他“轻资财如尘砾,急仁义若衣食。自少至老,惟知施恩,不计其怨。人之怨有加,而先生之施无倦”。袁宗道认为,即使过去典籍所载的长者奇行,恐怕都没有胜过方梦旸的,这大概正是方家“其发必大”的主要原因吧。
一让再让,让到别人愧服
乾隆甲子年(1744年)十一月,方苞从金陵回桐城祭祖,作《复田保公阴碑记》:“邑治东北寄母山,方氏九世邹太君、十世南安丞东谷公墓在焉。”东谷公正是方苞的十世先祖方梦旸。据方氏家谱,方家从第七世开始分房,“中六房”第八世方圭奉寡母吴氏“奋力耕,创乔庄,有田三百亩”。乔庄在今桐城东北吕亭镇政府附近,也即所谓“鲁谷”之东,此地又曰“东阳村”。这大概就是方梦旸别号“东谷”的由来吧。
方梦旸祖父方圭勤奋创业,留下了殷实的家底。父亲野航公是太学生,因侍亲医药而无暇科举,就专心经营家业,又善于精打细算,积累了不少财富。叔父海航公同产不分家,厌谈钱谷之事,攻书制义丙夜不休,于嘉靖元年乡试中举,可惜不久得寒病,两年后去世。
野航公年老,方梦旸开始执家政,一些人就觊觎方家的财产。有人想以更便宜的价钱买方梦旸的田地,方梦旸就按对方出的价格卖给了他,都已经画押立字了,这人却诡言说地太薄,方梦旸就按他要求退了百余金。有个邻居,盘算着方梦旸家遭受了火灾,田契可能已化为灰烬,遂侵占其地数十丈。方梦旸知道情况后,写了一封信给这个邻居,信中也没有多余的话,就两句诗:“尺土皆隶皇家籍,古来割据几何年?”这个邻居“愧服而止”。
有一次乘船渡江,同舟几位商人因为钱包丢失而大打出手。方梦旸制止了他们:“你丢失的钱包被我的仆人捡到了,你拿去吧。”等到了岸边,丢钱人又找到了自己的钱包,正在奇怪时,方梦旸笑着说:“钱与生命相比,哪个更重要?你们在船上争斗很危险,船沉了怎么办?”大家叹服而去。
一忍再忍,忍到亲友相贺
叔父海航公无嗣,临终前对妻子刘氏说:“我侄儿梦旸很贤能,你就把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吧。”叔父去世后,族中再从兄弟争着要做海航公嗣子,甚至打起了官司。一些狡猾者四处活动,不仅向方梦旸索要钱财,还蛊惑叔母刘氏分家。
方梦旸说:“我父亲与叔叔义不析庖。现在叔母一定要分开别居,我也不能强求在一起。”就将家产分了一半给叔母,而他自己只要最贫瘠的土地和低洼处的房产,僮仆也只要年老的。又立从弟梦贤为叔母继子,但梦贤没几年就将分得的家产“尽废”,还经常故意责怪方梦旸。方梦旸也不计较,时常去看望照顾叔母、帮助梦贤,叔母非常感动,痛哭不已。
有豪强拿刀劫持了方梦旸:“不拿出千金,就立即杀了你!”方梦旸就给了他千金,忍辱退却,散财为安。不料,还有大盗趁月黑风高摸上门来,不仅连斩数仆,还尽窃家藏,临走又纵火焚烧,烈焰竟日不熄。方梦旸恰好去官府纳租,幸得保住了性命。他因此长叹道:“钱财其实都是为大盗积累的啊!”县令捕获盗贼,让失主来认领财物,方梦旸却不再过问。在贵州当巡抚的老同学赵釴听说后,来信安慰:“物有必至,事有固然。一切成败聚散悉委之。”在河南当官的老同学吴承恩别驾也写信相劝:“失去的财产都是孽资。财去,我为你相贺!”
因接连遭盗遭陷害,不得已,方梦旸遂奉嫡母高氏与生母邹氏,从乡村回到县城居住。有一次,为帮助叔母刘氏处理家庭变故,方梦旸到金陵找人,却有两个刺客暗中跟随,准备行刺。方梦旸察觉后,悄悄从小道赶回家,也绝不向别人透露此事。直到三十多年后,携孙方大美到金陵应举,舟过当年差点被害之地,不由泪下:“这是我万死一生的地方啊!”孙亦泣下。
一帮再帮,帮到植德更奇
方梦旸出生的时候,父亲梦日入室,故为其取名梦旸。他“广眉丰颡美髯,目光射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标准的帅哥。但他并不是纨绔子弟,有其先辈好义乐施的秉性,经常热情帮助他人。族戚和乡邻遇有缓急,到他家拿钱拿物就像取自己的暂存一样。父亲去世后,方梦旸又将其生前应收利息一千金票据拿出来,召集所有欠债者,当着他们的面,全部付之一炬。
在太学读书期间,同乡阮鹗家贫,妻子又病卒,方梦旸出钱为其办丧事,钱不够就将自己乘的骡子卖掉,还将阮鹗的孩子抱回家让自己夫人喂养,并帮助阮鹗再娶。阮鹗感而泣下,发奋读书,后来得中进士,官至浙闽巡抚,是戚继光最敬佩的抗倭名将。
同学吴檄科举之路顺畅,却家贫且早卒,其孤子吴自峒还不到十岁。方梦旸不仅毅然抚孤,还花钱为其择师,送其上学。待其稍长,又将女儿嫁给了他。吴自峒弱冠中举,又联捷进士,后来历官至太常寺卿、通政,是爱民爱乡的名臣。这与他的岳父方梦旸“时以大义箴规”不无关系。
荆州司理刘坤到了四十五岁还没有孩子,遂决定不再“谋子”。方梦旸劝他:“夫何不念百世?”并出钱为刘坤纳姬,不久刘坤得育二子。刘坤的父亲刘炤及弟刘炯,在岁饥之年都向方梦旸借了钱。几年后,刘炯亡故。方梦旸说:“何忍收死友债?”就将刘炤与刘炯的债务全部免除。
袁宗道写到这里,大发感叹:“嗟乎!世路羊肠,德施仇反,屡衔屈而不辩。至于欲杀其身,而终不忍言。先生所遇之祸固奇,所植之德亦奇矣!”
一进再进,进到名士满门
方梦旸在“时以诗歌相讽励”的家风中深受熏染,读书非常用功,年十六即补郡学弟子。郡守吴君,西吴名士,大加赏识:“若能作贾生耶?吾不难作吴公矣!”意思是:“你能成为贾谊,我就不难成为推荐你的吴公!”
方梦旸初为南安县丞时,此地刚遭受兵燹不久,其民多逃亡在外,欠税赋的也较多。方梦旸常以自己俸禄代为交税;居官三年,也不带家人和仆从,还把老家的粮食卖了贴补官邸之用。老百姓听说后,非常感动,争相纳粮,南安县因此上交公粮最多,按例应该享受“馈遗”,但方梦旸丝毫不受,一分钱也不入私囊。因多有善政,常受上司褒奖,方梦旸还是以“垂老参佐,故园松柏待人”,不恋此官而辞归,“南安民如失慈母”。
归来后,方梦旸忙着为祖坟赎回祭田,支持从子方学渐续修家谱、创建祠堂,“族凡千指,祭则会,会则置酒张乐。”“申家训,莫不大悦。”万历丙子,孙方大美中举,方梦旸感叹:“有孙如此,吾复何忧?”方氏合族也都称扬说:“东谷公有盛德,思济(方大美)既贤且贵,桂林第舍思济谁归?”于是,城中凤仪坊的方氏祖宅桂林第就归方大美继承。从此,桂林第科甲连绵,包括方拱乾、方苞、方孝标、方亨咸、方世举、方贞观以及有“一门三总督”之誉的方观承、方维甸、方受畴等在内,可谓名臣硕儒满门。而方学渐所在的“中一房”也是科第迭起,才俊辈出。方氏家族因此被誉为“海内第一等的诗礼之家”。
袁宗道在文尾感叹道:“东谷先生生平所受横逆,盖人情所谓腐心塞咽不能堪者,而甘之若饴。”“爰及曾玄,兰玉相映。此里人所艳说,而余则谓此特先生报缘之馀耳。”“余闻先生奇行,且仰且愧,不揣固陋,状之以待鸿笔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