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治十五年(1502)春,王守仁写下《九华山赋》时,还没有“王阳明”这个称呼。那年他三十一岁,中进士才三个年头,时任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王阳明一生钟情山水,酷爱游历。据钱德洪《王阳明年谱》及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王守仁分别于三十岁、三十一岁、四十九岁三游九华山,且每次一居数月,与九华山仙释和当地儒士均有交往。他遍览九华,留下六十二件诗文,数量为历代游山名人之最。
纵情山水
《王文成公全书》收录山水类游记(赋)两篇,一篇《来雨山雪图赋》,写的是他家乡的会稽山,另一篇就是《九华山赋》。其序曰:“九华为江南奇特之最,而《史记》所录,独无其名,盖马迁足迹之所未至耳。”足见九华山在王阳明心中的地位。明弘治十四年(1501)秋至十五年(1502)春,王守仁借公差之便,“循长江而南下,指青阳以幽讨”,三个月内两游九华山。《九华山赋》开门见山曰:“予将穷秘密于崔嵬,极玄搜而历考。”既然司马迁留有遗憾,王守仁决心要对九华胜境进行全方位考察。
王阳明几次都是从九华山北大门五溪入山的。首游九华,陪伴他一路旅行的,是家住九华山下柯村的青阳县学秀才柯崧林。“柯家草亭深云里,却有梅花傍竹开。”梅竹双清,质如君子。王阳明这是在褒誉柯家门风。柯崧林年才五岁的儿子柯乔,日后拜于阳明门下,且不负先生厚望,终也青史留名。
《九华山赋》详细描写了游山的路线、过程和沿途秋、春之景。细读文本,此赋颇似探宝秘籍,文中直记或经文学加工而嵌入句中的地理名称,涉及峰、岭、岩、台、洞、泉、涧、溪、潭、池、濑、亭等六十多处。有些名称,如“春阳台”“三游洞”“斧柯岭”“稻积峰”等等,在新版地方史志中已不见,但与旧志所记完全一致。例如:“二神升于翠微,九子邻于积稻。”此句包含了四座山峰:二神峰、翠微峰、九子峰、稻积峰,并点出了彼此相对方位。“试明(胡)茗于春阳,汲垂云之涧湫。”春阳,实指春阳台,在九华山西洪岭东,沉机石侧。垂云,指垂云涧,位于九子峰东侧。本地有学者认为“明茗”应作“胡茗”,指金地茶。光绪《青阳县志》载:“金地茶,即地藏自西域携来者,今传梗空筒者是。”胡,可指西域人,也可指新罗人。
王守仁首次上山,第一站直奔太白祠凭吊。他特别尊崇李白,早先曾作《太白楼赋》。这次便写下《太白祠二首》:“千古人豪去,空山尚有祠。竹深荒旧径,藓合失残碑……寺僧传旧事,词客吊遗踪。回首苍茫外,青山感慨中。”看到太白祠荒凉破败的现状,王阳明心里很难过。
如今兼作九华山博物馆的化城寺,乃九华山开山祖寺,与太白祠同在九华街。为了完成考察心愿,王守仁整个雨季在化城寺等了十日之久。大雨封门,这位贵家子弟只是作诗、下棋、格物兼思考人生。且看这首《题四老围棋图》:“世外烟霞亦许时,至今风致后人思。却怀刘项当年事,不及山中一著棋。”寺院里的生活条件自然不可能好,但他甘之如饴。有诗为证:“茶分龙井水,饭带石田砂。”“饭遗黄稻粒,花发五钗松。”好水煮好茶,只是饭里夹了点砂。不过,这黄稻米可不是陈化粮,相传是金乔觉从高丽国携来的稻种。五百年前王安石到九华山时,此米就曾出现在他的诗中:“金地黄粒米,当味斋厨香。”
正德十五年春,王阳明因“忠泰之变”,再次遁迹九华山。虽遭遇政治危机,面对灵山秀水,他照旧游兴不减。何况有当地三名学生(柯乔、江学曾、施宗道)悉心相伴左右。细读其诗文“日记”,《将游九华移舟宿寺山二首》云:“……竹杖穿云寻寺去,藤筐采药带花归。诸生晚佩联芳杜,野老春霞缀衲衣。风咏不须沂水上,碧山明月更清辉。”他心情很好,一夸弟子们品行高洁,有如香草杜若,二夸借宿地的老和尚德行高妙,连衣服都染上春霞。
九华问道
十一岁那年,王守仁对老师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十七岁结婚那天,他偶入道观,竟与道士大谈道家养生之学,一夜坐而忘归。二十一岁时,他格竹七日,求理未得,从此对朱熹理学产生了怀疑。道在何方,王阳明一直在探寻。
据钱德洪《王阳明年谱》,而立之年的王守仁在九华山遇到了两位奇人,一个是蔡蓬头,一个是地藏洞异人。
蔡蓬头是位道士,居九华山东岩,平日不修边幅,善谈仙术。王守仁待其为座上宾,请教出世之道,蔡蓬头只回答两个字:“尚未。”王守仁屏退左右,引蔡到后亭,再拜请问,蔡依旧说“尚未”。王守仁再三问,蔡蓬头说:“看你从后堂到后亭,虽彬彬有礼,终忘不掉官相!”说罢,一笑而去。地藏洞异人系释家,其名不可考,居九子岩地藏洞中独自修行。王守仁拾阶踏幽,攀藤登高,艰难抵达九子岩,再下至悬崖一侧的洞中,见人家正熟睡,不敢惊动,便坐一旁等待,半晌,异人醒来,十分吃惊地问:“路险何以至此?”不虚此行,那人好歹愿意谈论王守仁感兴趣的最上乘问题,直截了当地说:“北宋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几日后,王守仁再至地藏洞,那僧人已不知所踪。
人生自古两难全。《九华山赋》的结尾,流露出年轻的王守仁无比矛盾的心理。“九华之矫矫兮,吾将于此巢兮。”“匪尘心之足搅兮,念鞠育之劬劳兮。”一边表达对九华爱之深切,有遗世入山之意;一边又声明不是放不下功名利禄,而是无法割舍亲人的养育之恩。
弘治十五年春,王守仁离开九华山后,直到五月才回京复命。不知是否受地藏洞异人启发,他八月即告病归越,筑室家乡会稽山阳明洞天。从此,自号阳明子、阳明山人。
东岩宴坐
参看王阳明游九华所作诗文,一度提及老虎与麋鹿:“宿南台之明月,虎夜啸而罴嗥。”“朝闻春鸟啼,夜伴岩虎宿。”“虎穴相邻多异境,鸟飞不到有僧家。”……当地老人闲聊,从前进山劳作,偶遇麋鹿与云豹,未曾见虎。不过,九华山确有伏虎寺,传说伏虎禅师于梁武帝天监二年(503)来到九华,曾驯服猛虎,移栖洞内。
王守仁在九华山未遇真虎,其政治生涯却几遭恶虎。
史有“龙场悟道”,可谓王阳明在宦官这只恶虎的利爪下的一次凤凰涅槃。十余年后,他再次遭遇官场虎威。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王阳明出差福州途中,闻讯宁王朱宸濠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起兵叛乱。来不及上报,他立即转身召集人马。从他七月十三日发出平叛檄文,擂鼓开战,至二十六日生擒宁王,仅仅用了十四天,创造了一个奇迹。岂料发生“忠泰之变”,平叛未得到嘉奖事小,反而招来群小的诬陷与君王的猜忌。尤其可笑的是,平叛战事结束后,武宗竟然令王阳明把叛王释放到鄱阳湖,他要亲自与叛王打一场水仗。
王阳明被迫在长江上来来回回,漂来荡去。从头年九月到第二年春,他三次路过长江池州段,遥望九华,心心念念:“五旬三过九华山,一度阴寒一度雨。”正德十五年(1520)三月,王阳明遁入九华山。他在《游九华道中》叹曰:“世途浊隘不可居,吾将此地营兰若。”王阳明整日于东岩打坐(史称“东岩宴坐”),锦衣卫就盘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后称“锦衣石”)上,时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据明代吕柟《仰止亭记》:“阳明王公与其徒讲学九华山中,一时青衿之士如云雾集,而致良知之说以行为知之论由此其发也。”除了打坐、游山,知天命之年的王阳明还在九华山开展了讲学活动,一时间,周边地带的儒士云集九华。
正德十五年春,王阳明离开九华山后不久,即提出了“致良知”的哲学命题。
据《池州府志》《青阳县志》及钱德洪《王阳明年谱》附录,正德十五年春,王阳明在九华“慨然欲建书屋于化城寺西,以资诸生藏修,而未果也”。后来,柯乔参加乡试时,将阳明先生此意愿告诉了青阳县令祝增。嘉靖戊子年(1528),祝增建阳明书院,并刻阳明先生像于石碑上。当年底,阳明辞世,改书院为仰止祠。万历年间,青阳知县苏万民、蔡立身重建,前建有会文堂,左右列精舍,门前为石坊,题额“高山仰止”,两侧楹联为:千载良知传道脉,九华宴坐见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