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目中,张恨水是一座必须仰视的高峰。毕生一百二十余部作品,近四千万言,可谓前无古人,可能后无来者。
这个初夏,安庆“新时代山乡巨变”中长篇小说采创活动,首站来到张恨水故居。故居北边的天柱山,险峻秀丽,遐迩闻名,可惜我的车子一口气从晴朗的宿松县城撵到天柱山脚下时,雄伟南岳已然云遮雾罩,烟雨迷蒙。时令谷雨,天气如同张恨水笔下充满张力的作品,幻化万端,切换自如。
“江南家住碧萝村,村外丛山绿到门。”张恨水一生多在异乡奔波,故土执念,情有独钟,封存于笔端的人文风物,即使岁月苍茫,无非物是人非。打量潜山余井镇黄岭村黄土书屋,曾经的主人不失大家气派,一进两重五开间,靠山朝南,四水归堂,保留着六百多年前瓦屑坝移民的赣北遗风。张氏家族,以武传家,到了张恨水这一代,改弦更张,名动朝野。他的旷世才情,莫非得益于奇山异水的滋养?
张恨水故居南边,是一条无需考证却必然留下过文坛巨匠足印的门前小路。小路已硬化,并从旅游角度被赋予“文学之路”新概念。石板路一米见宽,每隔一段距离,嵌入一块尺余长的地砖,上面镌刻了张恨水的某部作品及相应创作时间。走几步是《秦淮世家》,再走几步是《巴山夜雨》,即使看不到压在地砖下的情深义重或壮怀激越,就凭一串串或熟悉或陌生的作品名,也会肃然起敬、思绪万千。
1895年,由李鸿章亲自打造、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水师,在甲午战争中灰飞烟灭。积贫积弱、腐败无能的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又是赔款,又是割地,大清龙体颜面扫地,气数将尽。就在民族背负巨大屈辱的1895年,张恨水出生了,冥冥之中,不乏某种家国使命的暗示。
在旧书馆,张恨水除了摇头晃脑诵读《四书》《五经》,还酷爱古典名著,《西游记》《水浒传》《东周列国志》狼吞虎咽,对堪称百科全书的《红楼梦》更爱不释手。他像一只趴在树梢上吮吸汁液的夜蝉,既踟蹰于烟花风月的诗章,又忘情于佳人才子的浪漫,为他的早期创作抹上了“鸳鸯蝴蝶派”底色。1919年,新文化运动正酣,嘴上还只有稀疏黄胡须的张恨水,受古典章回小说启发,用稚嫩粗粝的笔触,写出《真假宝玉》《南国相思谱》等讽刺、言情小说,契合渴望侠肝义胆拯救苍生、爱情神话抚慰孤寂的社会心态,敏锐的市场意识,为日后成为“通俗文学大师”埋下了伏笔。
茅盾在1946年《关于<吕梁英雄传>》一文中写道,“在近三十年来,运用‘章回体’而能善为扬弃,使‘章回体’延续了新生命的,应当首推张恨水先生。”新文化运动之后,张恨水写的章回体,不墨守成规,不抱残守缺,注重与西方叙事技法有机杂糅,笔法含蓄节制,文风清新隽永,接二连三创作出《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一大批鸿篇巨制,“吸粉”大江南北。像九十万字章回小说《春明外史》,在《世界晚报·夜光》副刊连载达六个年头,即使当下勤奋“日更”的网络作家,也无人能敌。
读者翘首以盼,报纸等米下锅。高峰期,张恨水同时给六家报纸副刊写连载,遇到出差会务,必须赶稿备用,以免开“天窗”。那时无电脑存储,无AI代笔,每天在六部小说里接续不同的剧情、人物、细节,居然严丝合缝、从容不迫。除了创作量、读者量爆棚,张恨水还写出了我国第一部抗日题材小说《太平花》、第一部揭露日军南京大屠杀暴行的小说《大江东去》、第一部反映中国军人与外侵列强浴血奋战的小说《虎贲万岁》。
既是专业作家,又是职业报人,张恨水的时间是真不够用。不过,在别人游手好闲的年纪,他对时间就有紧迫感,这从笔名中可窥见一二。
张恨水原名张心远,笔名始于1914年,当时年方十九。“恨水”二字,取自南唐后主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词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郁闷啊,世间的遗憾何其多,但能怨谁呢?毕竟南唐败在了自己手里。而彼时叫做张心远的小伙子,对李煜无疑是同情的,仰慕的——人家是诗词、韵律、书画集大成者,特别是独树一帜的婉约词风,何人能及?但谁能料到,“恨水”横空出世,一路开挂,竟书写出独步文坛的神奇!
李煜与张心远都“长恨水长东”,表面上一脉相承,骨子里大相径庭,前者伤怀世事变化之无常,后者感慨光阴流逝之迅疾。李煜之恨,无非不公、不平、不甘,更因《虞美人》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让举棋不定的宋太宗赵匡义最终赐出“牵机药”。反观张心远,没有机械地跟着李煜跑,而是对时间易逝保持高度警惕,挤出海绵里的水,在小说大观园里浇开遍地繁花。
千锤百炼的资深作家,出手多是精品,大报大刊无不敞开大门,优稿优酬。从新中国成立到他去世的十八年,张恨水创作了《记者外传》《孔雀东南飞》《孟姜女》等八部中长篇小说,不及平生创作量的百分之七。当然,他并非不想写,而是写不了,因为他患有脑溢血,能在“左手六右手七”状态下写出八部作品,已经不错了。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而类似于张恨水处境的作家不乏其人,如以《滕王阁序》封神的王勃在27岁时戛然而止,以笔代枪的鲁迅在55岁时溘然离世,试图扛起新桐城派的陈所巨在57岁时与世长辞,亦师亦友的宿松老乡诗人祝凤鸣在56岁时英年早逝……
从“文学之路”转回黄土书屋,我小声吟哦张恨水故居大门上的对联:“忠厚留有余地步,和平养无限生机。”为人要忠厚,处世当平和,张家祖训颇多余味。
自古文无第一,圈子里谁也难服谁。好在人称“中国大仲马”的张恨水,每天忙着赶稿,没时间在口水仗里庸人自扰,更没必要在拉锯战中消磨灵感,如此心平气和的好心态,莫非正是那副对联的教养?为自己写,为读者写,为世道人心写,至于毁誉,还是让作品说话吧。
学贯中西的陈寅恪,喜欢读张恨水的作品,特别对荡气回肠的《水浒新传》津津有味,在西南联大教书那会儿,因眼疾失明,报刊看不了,就请挚友吴宓每日读给他听。对于这部作品,毛泽东也大加赞赏,“《水浒新传》写得好,梁山泊英雄抗金,我们八路军抗日,这对我们抗日,是个很好的配合宣传。”将文字作为“投枪”“匕首”的鲁迅,每有张恨水的新书上市,都要给母亲捎上一套。而惺惺相惜的老舍,认为“恨水兄是最爱惜羽毛的人”“国内唯一妇孺皆知的老作家”。
文学即人学,那些至柔至刚的渲染,善恶交错的百态,最能打动人心,触发共鸣。张恨水笔下汩汩流淌的,是亘古不变的东方审美,再挑剔的食客,在近四千万字的菜谱里,总有一款满口生津,这也是《啼笑因缘》《金粉世家》《纸醉金迷》《夜深沉》等影视剧,能热播霸屏的原因吧。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衡量文学作品没有绝对的尺子,就像桂花与兰花谁的香味更好,难以给出标准答案。一些人认为“鸳鸯蝴蝶派”,是大户人家的小丫鬟,不得登堂入室。对于这些异见者,搜寻我的阅读视域,找不到张恨水拿伟人、名家的礼遇作回击的利器,足见其自信与豁达。我想,在他1967年弥留之际,耿耿于怀的一定不是文字江湖,而是回到天柱山脚下,听一听乡音,望一望山水。
古希腊辩证法大师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黄土书屋门前的田间小路,张恨水曾经走过,我现在也走过。他走的与我走的,是同一条路,又并非同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