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悠长地吹过,青青艾叶显然是等得太久,从中甚至可以嗅出一丝美人迟暮的惆怅。
妻子站在厨房的水池前洗粽叶,手指轻抚,像抚摸孩子的脸。新买的粽叶泡在水里,一片一片拿起来,缓缓地,一丝不苟,就在剪齐两端、摊平在砧板上、抹布擦洗、翻转擦洗、拎起水冲的接续过程中,出落成一派水灵灵的新嫁娘的模样,干净、馨香,清幽幽的,漾着青气水光。妻子就那样一洗几小时,专注、甜蜜,一副岁月静好的澄澈。
大千世界,于我阅人无多,心灵手巧者见之更少,妻子却算得顶尖的一个,此言不虚。看她养花,阳台现在像花展,三角梅、栀子花、白兰、米兰、指甲花、长寿花都在开;绣球姹紫嫣红,一颗八朵,朵朵花大如碗;昙花也赶着开,芽蕾嫩红,宛如雀儿张着小嘴,同时可开二十多朵,一窝雀儿呢!筷子长的辣椒也可以吃了。妻子单位的值班大姐做鞋,她看了一个中午就兀自做起来,家里亲友很快穿上她做的拖鞋,那位大姐左瞧右瞅:“东西在你手里怎么就这么俊呢!”
妻子包粽子,更是拿手一绝。粽叶香飘十里,商场超市,货架上角粽、茭粽、九子粽,琳琅满目,名品甚多。以前时逢端午,工会也会发放粽子福利。然而外面的粽子,哪里都比不上妻子包的好吃。每年,粽叶十多斤,糯米百把斤,每家二三十个粽子,妻子乐此不疲:“难得大家喜欢!”西晋周处《风土记》有“仲夏端五,方伯协极。享用角黍,龟鳞顺德”的句子,“角黍”就是粽子。“端五数日间,更约同解糉。”这是陆游《过邻家》里的诗句。“糉”,也是粽子。享用角黍,更约解糉,这样美妙的情致,我能常萦于心,自然是拜妻所赐,托妻之福了。
悠悠粽叶香,妻子所包,清一色的五角粽。三片叶子一窝,勺子添馅,填满还要加个帽儿头压瓷实;就连一些边角和烂叶片,也加在中间用掉,一点不会浪费。馅分素荤,荤馅或加之以鲜肉、香肠、腊肉;素以红枣,或以蛋黄,近年又加红豆、松栗、蜜枣、核桃之类。一根绳子就扎得紧绷,煮熟剥开,糯香粘粽叶,白硬如玉,咬一口,有嚼劲,齿颊留香。有些人扎不好,五花大绑,下锅一煮就散,宛若一团稠粥烂饭。每年,包粽子的绳子是个大问题,早早收攒,总是不够用,时常边包边拆纱手套,一次还把棕榈叶剪成丝条来用。棕榈叶丝扎粽子,令我想起母亲用稻草捆秧把子,又别有一番滋味和回忆。
妻子穿着绿围裙,坐在沙发上包粽子,没有我什么事,我便写字。笔墨绽心花,或者读施耐庵,读《东京梦华录》,读苏轼的诗。看到书中“在堂家宴,庆贺端阳”的描写:“盆栽绿艾,瓶插红榴。水晶帘卷虾须,锦绣屏开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杯;角黍堆银,美女高擎青玉案。食烹异品,果献时新。”如此亲切,所记岂不就是我眼前之景吗?没一会儿,妻子包了一大锅粽子。“玉粒量米水次淘,裹将箬叶苎丝韬。炊馀胀满崚嶒角,剥出凝成细纤膏。”拿起一枚细细端详,粽子清香扑鼻,对于这样的诗句,怎能不沛然生出会心的触动呢?
新包的粽子,妻子或分之以扎绳的颜色,或以一绳拴俩或拴仨予以区别,馅不同,不同锅混煮。电饭锅、煲汤锅、煤气灶上的钢精锅,一齐上阵。水漫过一指,连煮两个多小时不能揭盖,一气煮熟,避免夹生。夜深人静,锅里粽子熟了,满屋飘香,沁入心脾。清晨,妻子荷剑出门,提上一袋,一起晨练的王阿姨从越南旅游回来,还有心给她带了一盒腰果,她早想着请王阿姨品尝一下自己的手艺了。
女儿留学澳洲,难得回国,从机场接到家,妻子一边烧开艾叶水,让女儿泡脚解乏;一边取出冰箱里急冻的粽叶,洗净包粽子。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时光匆匆,端午的驿站风铃响彻,此刻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