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宝林/摄
门是对开的,朝南。北墙上两扇窗户,一扇与南墙上的窗户正面相对,另一扇则对着大门。窗户边框均为老式木质结构,窗棂由一根根钢筋穿插而成,上面锈迹斑斑,没有挡风玻璃。奔腾不息的长江就卧在北窗外,离房子不远,直线距离不足两百米。江风直接从北窗进来,从南窗或门出去。
这房子是一家燃料公司货场的管理用房,也是我走上社会后第一个容身之地。一九九八年中专毕业从学校投奔这座小城时,我如当年逃离故乡一样,兴奋而迷惘。在刚刚打破中专生毕业后包分配的第二年,我却与这座小城的一家燃料公司初步达成用工协议。不过,用人单位有明确的意见,那就是:到公司上班,需要等。等到何时?我得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可我还是欣然接受。我觉得找一份工作并不容易,尤其是中专生,所以我听从了安排。在等待的日子里,好在燃料公司为我安排了一间管理用房,让我暂时住下。
搬进这间房子,我像一株浮萍,离开了故土,生活在异乡的水域里。这意味着需要自己照顾自己,需要自食其力。燃料公司货场的院墙外,有一个小小的货轮码头,每天有不少矿石从这里运出。矿石被卡车从深山运至码头,然后通过人工卸下,再装上船,从码头运至下一个港口。这些矿石与我有着相似之处,就是被迫奔赴,需要听从别人的安排。只不过它们的用途很明显,去往工厂等待深加工,成为世人需要的产品。
矿石装卸,与一个人知识多寡毫无关系,只要有足够的力气,能将上百斤重的石头从卡车上滚下来就行。这个条件我具备,因为父母给了我一个强健的体魄。码头招装卸临时工,无疑给我提供了谋生的机会。我从燃料公司货场院墙西北边的小门出去,直抵码头,从房间步行过去只需七八分钟。了解我情况后,码头上负责矿石装卸的老板一下子就认可了我,叫我好好干,每卸完一卡车石头付给我二十元。
室外烈日炎炎,炙烤着我赤裸的脊背,风掠过江面径直吹来,吹着我光着胳膊裸露在外的皮肤。而此时的我,淋漓的大汗不停地顺着脸颊流下来,这比语言更能表达一个人辛苦的心境。它流到我的嘴角边,无意间我用舌头舔了一下,一种咸涩的味道直入味蕾。这种味道也是我之前从未品尝过的。卸完一车矿石,我就直起腰来站上几分钟,当作休息,感受着江风吹拂。我有时想:好事多磨,对我而言,这种磨的尽头在哪里?我能等到好事吗?
从早卸到晚,在暮色四合之际,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从那个小门里进来,回到房间,用冷水冲澡,然后躺在硬板床的凉席上,望着水泥浇筑的房顶。房是平房,一层,夏天奇热无比,好在有江风吹入,它直接从北窗进来,从南窗或门出去,给房间降了些许温度。开始几天,我浑身疼痛得厉害,骨头仿佛散了架,到深夜都难以睡着。我躺在那里不想动,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再从床上爬起来,热一碗中午的剩饭,或简简单单下一碗面条充饥。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一天又一天,约莫两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有等到燃料公司通知我上班的消息。生活日复一日地这样过,江风不管这些,它吹它的,有时吹得比较大,把货场上的煤灰都扬了起来,吹进我的房间。不到一天的工夫,我烧饭用的锅碗瓢盆一片灰黑。无奈,我只得重洗。我认为干净的锅碗瓢盆就像一种好心情,需要保持,尤其是面对自己的生活。
过了三四个月,一位小老头搬进了隔壁的仓库里住了下来。他是烧锅炉的,六十来岁,个子不高,中等身材,国字脸,平头短发。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姑且叫他小老头吧。小老头上午把
行李安顿好后,中午趁我回来吃饭的时候来到我房间串门,主动向我介绍他自己:企业退休职工,烧了三十多年的锅炉,因有这一技术,现被一个私营企业的老板聘用……小老头的话说得轻松,就像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风。这时我才知道,隔壁的仓库已被一个私营企业的老板租用了,私营企业的老板聘请了小老头在这里帮他烧锅炉。
小老头问起我的情况,我说,我在这里等上班。小老头“哦”了一声,环视一下我房间,随后说:“有单位上班挺好,人也要有一门技术。”小老头的话像一股电流,击中了我。那晚我躺在床上,反复想起小老头的话,并以此审视着自己。“单位”“技术”这两个简单的名词,像两尾游鱼在我生活外围的水池游荡。我检视自己所有的情况,除了在学校发表过一些稚嫩的文字,除了获得一张毫无含金量的中专文凭外,我一无所有。即使我能拿出几份刊有我文章的样报样刊,那些铅字也经不起深读,引不起共鸣,自然不为社会所认可。与隔壁的小老头相比,我谋生的优势又在哪里?所找到的这份临时装卸矿石的工作,是不是故意考验我对于生活的热爱与虔诚?
从那以后,每天傍晚,我都要去小老头门前坐上片刻。他见我过来,立马从屋里端出一个小板凳,与我相向而坐。江风吹着,撩动着我们的衣衫,也撩动着他的白发。从他言辞中,我感受到了他经历几十年岁月磨砺后,已把人生看得特别通透。他在我面前反复讲到“技术”,讲到生存。我好似在漆黑的夜晚看到了一轮模糊的月亮挂在我的头顶。江风即使吹来乌云遮蔽了月亮,可月亮还在那里,稍后还会出现在眼前,照着世间万物,照着我的行程。也许是它自带光芒的缘故,它才不会被人们遗忘。想到这里,我感觉如释重负,长期纠缠在我心底等待与否的矛盾终于化解了。
那年秋天,我告别了燃料公司货场的管理用房,告别了小老头。我收拾起行囊,把自学考试的书本无一遗漏地带上,走进了人力资源市场,不再为等待而等待。我离开的那天,小老头站在我身后,目送着我,看江风撵着我的脚步。我走出老远,他依旧站在那里,向我挥手示意,于惜别中鼓励着我无畏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