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山传播过程中,与渐江等一样具有“使命感”的,还有稍后一点的画僧雪庄。雪庄长居黄山云谷寺之上的密林之中,所居屋舍,一开始由茅草和树枝搭建,被称为“皮篷”。徽商汪辉在跟雪庄成为好友后,专门雇人为雪庄翻修此屋,盖了一幢用石头为材料的屋子,称为“云舫”,此后雪庄在这里绘画修行,直至圆寂。汪辉曾任职明朝,是雪庄好友汪士鋐的族叔。雪庄曾画《黄海云舫图》相赠,题诗云:“云舫皆因屋似船,晴浮银浪景无边。”
“雪桩”变“雪庄”
相关资料表明,雪庄是楚州也即现在的淮安人,二十岁左右出家,法名传悟。明朝覆灭后,传悟恓惶南逃,蹀躞于长江之边。康熙二十三年(1684),传悟在太平府采石矶翠螺山构“松巢”为禅居,趺坐五年不问外事。康熙二十八年(1689)九月,传悟起身睁眼,只见暮日西斜,水波生烟,心念突然一动,觉得有必要南下,去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山”黄山。传悟立马动身,向着大山深处艰苦地跋涉。有一日走到歙县西部潜口,在老街上讨茶喝,偶遇名士汪士鋐,两人一见如故。经汪士鋐引荐,传悟启程入山。当他来到山脚下抬眼看到黄山时,心房若一束光射入,只见眼前的山峦雄奇无比,其粲如霞,其错若绣,其阴若绀,其阳若朱,其流若黄,其凝若紫……宛若怎么也看不透的《溪山行旅图》。传悟抖擞精神进山之时,天下起了小雨,传悟痴痴地注视着雨中的黄山,一刹那决意做一个画僧,将黄山千变万化的美景留存人间。
到了汤泉之后,传悟在寺院里借宿了一晚。第二天继续上山,来到了天宝峰下的兜率庵。此庵系僧一心所建,共有僧庐三间,其中一间屋顶盖着杉皮,系前朝僧人为方便游客憩息所构之草庵。庵的左边是仙灯洞,也叫圣僧洞,传说唐朝时曾有西域僧人在此修行。传悟游过北海和西海后,转回兜率庵居住,平日靠采摘野果度日,其余时间念经禅坐,除了绘画事少有外出,也不与山僧来往,僧人中的朋友只有一个来自浙江的雁黄,两人经常在一起谈诗论画。兜率庵下有白砂矼,常有老虎出没。传悟每每诵经,常有一头黑色的老虎默默前来,蹲守在屋外仔细聆听。云谷寺的僧人听闻后,有大胆之人潜行偷窥,回去一说,所听所传之人皆叹传悟法力无边。
冬天很快就到了,有一日天降大雪,数日后天方放晴。有云谷寺山僧一路扫雪,扫到兜率庵前,见有一雪桩突起,顿感奇怪,走上前将雪扫尽,发现是一人独自站立,鼻息有气,口中念念有词。睁大眼睛一看,原来这个人就是传悟。一时间,山僧们便用“雪桩”来称谓这位游僧。后来,“雪桩”变成了“雪庄”。
猛虎和神鸦
中国古代传说中,常有猛虎神龙在遭主人降伏后,感恩戴德成了主人的坐骑。传说那一头黑虎在无数次聆听了雪庄的布道之后,也俯首皈依,成了雪庄的坐骑。雪庄经常骑着它,穿行于黄山的大小山岗。“皮篷”附近还有两只乌鸦,雪庄经常投食它们,跟它们说话,也将它们驯服了。每当有游客进山,这两只鸦先为之鸣,又为之导,人们称之为神鸦。雪庄将它们分别取名“传书”和“传信”,并作《双乌》诗:“雨雪深山谁最亲,双乌索食往来频,野人每饭留乌食,听见乌来如故人。”
有一次,雪庄朋友汪必远(字念耕)进山拜访,刚入座,“忽有山乌入棚飞鸣数匝,棲师衣袖,徘徊省顾,久而后去”。汪必远大加感慨,赋绝句一首:“生公善说法,顽石亦知音。老僧久忘机,山鸟自相亲。”“云舫”建成之后,雪庄精心绘制了《云舫图》,自题云:“黄山最奇处,后海老僧家。几座屋如舫,四时花是霞。峰高寻有径,云阔望无涯。晴雨人来访,呼童但煮茶。”
康熙三十三年(1694),新安太守丁廷楗受命,三次进山恳请雪庄北上。此举,应是清朝廷向全社会征集“奇人异士”,或是皇上有所风闻。雪庄感到意外,也有些排斥,前两次,雪庄都以有病在身拒绝了。丁太守无奈之下,只好带着人马强行将雪庄挟持出山,又强制将他“押解”上马车。到达金陵之后,雪庄真的患病了,养疴于城西竹楼。丁太守只好耐心等待雪庄痊愈。到了北京之后,康熙皇帝在紫禁城接见了雪庄等人,刚一见到雪庄,就双目放光,大声感叹:“好和尚也!”雪庄也大胆地抬眼看着皇上,眼前这个人并不似人们所说的青面獠牙,而是清秀修长、谈吐儒雅,像江南书生。
关于这一件事,普遍说法是雪庄在京城没到一个月,就“一瓢一笠”迫不及待赶回黄山。可是从雪庄在京期间所作诗歌来看,可以推测时间不止一月。雪庄在京期间,曾写有《题画》:“半生高卧白云间,数月京华客未还。昨遇故人问丘壑,依稀写出梦中山。”诗写得纯朴澄明,流露了自己对黄山的思念。另一首诗《题画别少司冠丁公》:“圣恩仍许云海居,从此余年皆再造。欣奉明诏还故山,愿依云舫以终老……”看得出来,雪庄对于此次京城之行还是颇为愉快的。数月后,在得到康熙皇帝的允许后,雪庄重归黄山,继续自己的绘画生涯。
万物皆微尘
雪庄刚回驻地,汪士鋐就“披榛相访”,邀请雪庄为自己正在编撰的《黄山志续集》绘制“三十二峰图”。雪庄愉快地答应了。自此后,雪庄每天背着画板、画笔、画纸、砚台和墨块,出没于黄山之中。每到一地,雪庄都努力选择最佳角度和位置,细心地研究山色的变化。碰上刮风下雨,无法用纸笔,他就细心观察,将山川在风雨中的变化烙进记忆之中。他每天都在画,画了很多山峰,也画了很多沟壑;画了很多远景,也画了很多近景。当他将很多绘画比较起来看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越美丽的地方,是越有神性的。黄山分明就是遗留在人间的仙境,在昭示人、启迪人,让人们意识到美,意识到有超越人世的法则和感觉存在。
以这样的理念和理解出发,雪庄决意老老实实地做,无论是画画也好,悟道也好,参禅也好,切不可故作聪明。雪庄以他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于黄山的触碰——无论是在他之前的画师,还是与他同时代的画师,甚至在此之后的画师,在对黄山的了解和熟悉上,都没有人能超越他。也难怪清朝修订的《黄山志续集》《黄山领要录》都使用了雪庄的黄山系列作为配图。
与前辈画僧渐江、石涛相比,雪庄的画有着独属特色,不似渐江的冷寂枯寒,具有强烈的个人情感;也不似石涛的才华横溢,奔放洒脱。雪庄的画风更为写实,不炫耀技巧和观念,也没有系统的理论知识,只是老实人作老实画,寓雄奇在平淡之中。雪庄的诗也是“老实诗”,有一种“恳切的智慧”。比如说《题慈光寺图》:“前海之大门,乃是慈光寺。后海有云谷,门亦如是类。凡搜前后海,寻门得次第。多有窃虚声,一见门了事。”在雪庄看来,绘画本身就是平淡和平实的事务,人在天地自然面前,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呢?只需虔诚地凝视,老老实实地临摹即可。在笔法上,雪庄同样严谨实在,一笔一划规规矩矩,不逞能,不占巧。他喜欢以各种各样的墨点来描绘黄山,丘壑是点,草木是点,行人是点,鹰隼是点……对于一个觉悟的人来说,万物如同一物,都是点,都是微尘。没有分别心,只有悲悯心和欢喜心。
雪庄修的是“老实禅”——“老实禅”,是最简单的:做老实人,念老实经,说老实话,行老实事……这就是“禅”。“老实禅”,又是最不简单的——人生在世,一是一,二是二,三是三……何其难也!可是老实人一点也不吃亏,他是以德行来加持自己。最后能明心见性修得正果的,往往是老实人。老实人往往是最智慧的;最智慧的人,往往又是老实人。此中无他,智慧一直是以单纯和诚实为路径的;复杂、虚伪和自以为是,反而会远离智慧,也难以修得正果。
晚年的雪庄与花木为侣,与鸟兽为邻,与白云为友,与灵石为伴,变得越发沉静。他自谓“野僧孤僻性,爱住黄山巅”,最喜欢的是山中的野梅,尤其是冬天冰雪中绽放的梅花。很多崇拜雪庄的人,听说雪庄喜梅,都自发地将自家的梅树种在云谷寺到“云舫”的道路两旁。一段时间之后,这一段近十里的山路两旁,竟拥有上千株梅树。晚年雪庄无事,便蹒跚着步子,剪枝打理道路两边的植物。雪庄曾有一首《修树》诗:“元镇树瘦直,咸熙树古怪。修就各天然,道人收入画。”
从康熙二十八年(1689)入黄山,雪庄在黄山生活了三十三年。雪庄圆寂后,人们将他安葬于“云舫”西南方的炼丹台下,称其所瘗之塔为雪公塔,至今遗址仍在。传说,人们经常在墓园附近,听到虎啸和鸦鸣。
乱世之时,总有一些天地之才如奇花异草般生长,雪庄就是如此。由于没有进一步的文字资料留传,很多时候人们只能以作品来探求一个人的情怀、志向和性格,摩挲其生命的气息和才华。对于雪庄来说,绘画是次要的,与黄山长久地耳鬓厮磨,深深地凝视和谛听,借助于山的神性找到自己,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