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伟大,而沉默更伟大。这话注解电影最初的默片时代,应该没有人会站出来反对,因为那确实是一个“黄金时代”,以至于很多年后让·杜雅尔丹一下子把人们拉回真正有腔调的绅士时代,一部《艺术家》询唤出沉默的价值,让他横扫金球金像和戛纳影帝。 这个专题的缘起当然是《寂静之地》系列,和好评如潮的《机器人之梦》,甚至还有上影节期间制作的舞剧电影版《永不消逝的电波》。不是要绝对一句对白没有,而是说,相对的沉默,在戏剧中凝结的故事和表演张力,以及可能带来的那种静穆伟大甚至仪式感。譬如《都灵之马》的开头旁白:1889年的尼采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妈妈,我真傻。
默片时代
《寂静之地》系列在恐怖惊悚片普遍缺少创新力的时代,算是选择了一个有噱头的切入点,当然三部作品的处理方式一部不如一部,最后只能解密式结尾又没整出个所以然。2023年还有一部同样需要绝对沉默来自我拯救的电影《孤立无援》,倒霉的姑娘必须在大房子里和一个外星人玩捉迷藏,沉默放大感官刺激,一惊一乍是恐怖惊悚的常规套路。地球人都捂着嘴,反正地球人想象出来的外星怪兽都会大喊大叫,这是不是一种偏见、狭隘和局限?
《艺术家》必须被拿出来镇楼,并引出默片时代。老马丁·斯科西斯曾经说过漫威电影不叫电影,甚嚣尘上的各种声音,都敌不过横扫全球的票房。超英电影的后续乏力,确实佐证了老马丁的耿直,其实最近陆川对开心麻花《抓娃娃》的批评也有合理之处,作为喜剧电影它太低端了,生凑一个故事。和《楚门的世界》比,它没有灵魂。《艺术家》是一次遥远的致敬,在这个喧哗与骚动的年代,沉默的朋友往往更能给人力量。和歌舞片时不常地出来炸个场子不同,完整复盘一个“默片时代”的全部纹理,甚至是一件动辄贻笑大方的危险尝试。怎么说呢,杜雅尔丹仿佛有一种使命,惊鸿一瞥,然后继续沉默。
默片时代当然没法展开,其实和卓别林同时代的伟大的喜剧明星有多少都被卓别林遮蔽了,比如堪称“成龙附体”的巴斯特·基顿,在喜剧默片的黄金时代,绝对是和卓别林同样闪耀的巨星,看看那部简单又复杂无比的动作喜剧《将军号》,还有为了搞笑而搞笑的和福尔摩斯没什么关系的《福尔摩斯二世》。批判是卓别林的,搞笑是基顿的。
他们共同的传承人,有且仅有一位:罗温·艾金森——憨豆先生。2007年的《憨豆的黄金周》证明仅仅靠着丰富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依旧可以成就一部伟大的电影,且不会让人产生不适。当然,当憨豆横穿巴黎市区的时候,巴黎城管确实开口说话了,他们看着监控里的憨豆,说了一句:“没事,英国人进城了。”
孤独永恒
《机器人之梦》其实是一部典型的成长型动画,因为它说的是学会放手和告别,在这部没有对白的简约动画里,机器人和小狗,是双向奔赴也是双向理解,解读的主题则是“存在与占有”。陪伴过彼此,拥有过彼此,那些记忆才是最为真实的,然后就应该学会祝福那些曾经在一起的时光。法国动画神作《疯狂约会美丽都》里的每个人都奇奇怪怪,但是这部堪称先锋的动画看到最后却让人感动不已,当然不是关于“环法”的励志,而是无可奈何的逝去和某些美丽的留存。
这中间要穿插一部《玛丽和马克思》,虽然它不是那种绝对沉默的黏土动画,笨拙的黏土动画,情感粘滞的黏土动画。大概只有人类的孤独是永恒的,相比较爱而言,可能孤独更永恒,虽然我也说不出永恒和更永恒的区别。它有点怆然,因为它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想变成任何一个人,除了我自己。这对忘年恋笔友在讨论这个问题,也在搁置这个问题。在这个序列里,必须用机器人和机器人呼应,如果现在我们还能勉强说机器人的情感是“拟人”,那么当你面对皮克斯的《机器人瓦力》,当你面对瓦力和伊娃的那些小动作和小眼神,这过于通俗的感情恰恰不差一句“我爱你”。
《听说》是部小巧的电影,我只记得两件事:彭于晏确实好看,且彼时依旧有少年感,第二就是那女孩听不见是个美妙的误会。温暖清新可爱,陈意涵代表了很多长相领跑的演员,如果可以少说话,很多人都可以是演技派。譬如《暗战》里的刘德华。
情节无比简单、主角没有一句台词的《必要的杀戮》,获得了第67届威尼斯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大奖和最佳男演员奖。整部影片是文森特的独角戏,一言不发就是逃命,这一点不奇怪,因为你可以很容易想到另一部更广为人知的作品:迪卡普里奥直奔奥斯卡影帝的《荒野生存》。汤姆·汉克斯演绎过《荒岛余生》,他倒不是不想唠嗑,而是环境不允许,环境不允许的情况同样发生在罗伯特·雷德福身上(《一切尽失》)。一定有人觉得,如果他没扛住,电影会更伟大,那更像是凡人面对雷霆之怒时的无可奈何。其实这种电影多难演,我觉得比无实物表演还难。总得说一个国产片——《暴裂无声》,咬断了舌头的哑巴张宝民,是全村唯一不肯签字的人。
春夏秋冬
回到亚洲这边,印象中的金基德是一个不苛求对白的导演,那会破坏某些禅意的内容,譬如《春夏秋冬又一春》,金老师善用画面说话,而诗性的镜头又特别讲究留白,先锋的几部暂且不表,《空房间》是不是也挺像一场行为艺术?少就是多,空就是满。就像老师跟你说,空瓶子里可不是空的。我又要绕回来说一下《抓娃娃》,看着绕来绕去,其实是真的空。蔡明亮老师也是这一卦,文艺,动辄舞之蹈之,你看片名就知道:《天边一朵云》《你那边几点》,有人在《天桥不见了》下面留了这么一句评价:你是不是写完了一辈子的台词!我没考证,《天边一朵云》据说仅有一句台词:“你现在,还卖手表吗?”年轻的时候,我看不懂蔡明亮。
日本电影有新藤兼人的《裸岛》,介于默片与有声片之间,对白消失只有环境音,说的是充满劳绩的诗意栖居,原始的劳作与艰难的生存,很像一场实验。听障是个主题,包括那年有点爆冷的奥斯卡最佳影片《健听女孩》。《惠子,凝视》,说的是听障人士疫情期间的生活状态,贾玲要是再看看这部拳击电影,就知道自己乱改《百元之恋》的《热辣滚烫》在创作理念上多么落后。北野武老师的《那年夏天,宁静的海》,依旧是听障人士和汹涌的大海。北野武不遗余力地勾勒着纯粹的美好,然后非常突然地毁掉一切,只有夏天宁静的海面成为记忆。这就是北野武理解的“足够”。
具象抽象
《都灵之马》的开头。1889年1月3日,都灵。弗里德里希·尼采在维亚·卡罗·艾尔波特酒店的六号门前驻足。他的目光被酒店外的一辆马车吸引。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小马车。马车的车夫遭遇到了一匹倔强的马。不管车夫怎么喊叫,马匹根本没有要移动的意思。最终,车夫失去了耐心,拿起了鞭子,朝马抽去。尼采分开围观人群,制止了这残忍的场面。身材魁梧,蓄着大胡子的尼采突然跳上马车,甩开胳膊抱住了马脖子,开始啜泣。邻居把他带回了家,他在矮沙发上躺了两天,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喃喃道出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妈妈,我真傻。
电影中几乎没有对白,也没有音乐,只有风声和马嘶声。这些沉默和空白使得电影具有一种粗粝、荒凉、绝望和仪式感并存的气氛。很具象又很抽象。我看了三次还没看完,我只想跟自己说:我真傻。就像我依然没有看懂马丁·斯科西斯力荐的布列松的《乡村牧师日记》。 新安晚报 安徽网 大皖新闻记者 蒋楠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