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10版
发布日期:
被误读了一千多年的曹丕
□陈家萍
 “建安七子”中的“三曹”曹操及其子曹丕、曹植,系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他们既是建安时代的政治中枢,又是文坛的领袖。在丕、植两兄弟之间,世人历来尊植而贬丕,说他阴狠毒辣,以两面派手段谋得太子之位,即位后诛杀丁氏兄弟,逼同胞弟弟七步成诗,毒杀嫡妻甄宓……这是对曹丕的误解。
  最偏激的是谢灵运,将天下的才气估算作一石,慨然将八斗给了曹植,自己留一斗,而让曹丕与天下人共分余下的一斗。这对曹丕是不公平的。曹丕并非文坛菜鸟:《燕歌行》为现存最早的文人七言诗,《典论·论文》是中国古代最早的文学批评著作。
  曹丕的性格死穴 
  曹丕身上至少罩三道光环:多情公子、倜傥文士、一代帝王。他对曾与死敌共枕的魏晋才女甄宓一宠经年,他文采出众,他的诗有文士气,为诗歌注入音韵之美。他文武双全,政绩不凡——历史上真正的三国还是打曹丕开始的呢,他上承乃父曹操,极大地巩固了魏国的基业。他君临天下,亲统百万大军征伐吴、蜀,一时震惊四海。陈寿评曰: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
  这样的评语极公允。
  陈寿点出了曹丕的性格死穴:狭。他的心胸是一条狭谷,没有给亲情、爱情辟出康庄大道。心狭,所以无情无义六亲不认,残酷迫害同室宗族;耳狭,所以听不进曹操临终之言,一再重用司马懿;脑狭,不能拨开孙权称臣的云雾识别其计谋;情狭,对女子喜新厌旧,杀害结发妻子甄皇后,且淫乱无度,因此被孙权所败,一病不起……
  一味指责其“狭”,而对造成其“狭”的家庭及时代背景不加剖析,显然有悖科学历史观。研读历史,我发现,曹丕的成长背景、情感经历造成了他的“狭”,“给我一点阳光,我就灿烂”,可惜,曹丕一生,从没人给他以阳光,没有人充当他心灵大道的挖掘机,所以,他的狭,几乎打出生起便注定。曹丕杀甄宓,是对甄宓矫情地一再拒专宠后的报复之举; 曹丕不杀曹植,是怕植死后无人可话“甄宓”的凄凉;曹丕宠幸薛灵芸,是因为她给自己氤氲出寻常百姓的烟火幸福。
   甄宓的诚惶诚恐
  甄洛,也称甄宓,世称甄妃。水做的女儿,有着水一样清澈缠绵的情思与才思。她本是一代枭雄袁绍次子袁熙的新妇,袁绍为曹操所灭时,战争频仍,青年夫妇多别离,袁熙在幽州,甄宓与婆婆留守邺城。听得城外一片喧嚣,知道城破,青灰敷面的她将头埋在婆婆膝盖,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宣判。只听一声:“刘夫人云何如此?令新妇举头!”声音不大,却不怒而威。是他来了,她生命中的真龙天子,闻着她的芳名,一路寻觅她的芳踪。婆婆拂起她的长发,她缓缓地抬起头 。
  从此岁月静好。
  在曹丕眼中,甄宓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没有半点犹豫,他携起她的手,跪拜曹操夫妇面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谁说这是一句悲哀的诗?以爱情的名义来迎娶,对甄宓来说,无疑为最高规格的礼遇。他越郑重,爱情便越庄严。
  彼时,曹丕17岁,甄宓22岁。少妇特有的风韵深深迷住了曹丕。
  曹丕尚是太子时,宴请一班文学同好,席间,他有意安排甄氏出来拜见,这种拜见,自然是咫尺凝眸,而非“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帘后浮影。曹丕之心,路人皆知:炫美。大伙为太子讳,都不敢多看,唯独刘桢多喝了几杯,直勾勾地盯着王妃看。曹丕不以为忤,他要的就是这颠倒众生一座皆惊的效果。
  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曹丕对甄宓的爱情一直是高调的。她,反视专为恐,“后宠愈隆而弥自挹损”,她诚惶诚恐,患上了忧郁症。为了减轻负罪感,她把大把的精力都放在“同行”身上,劝勉受宠的嫔妃再接再厉,做失宠者的心理医生,为她们出谋划策,争取洗牌的机会。她太不自信,恨不能在后宫贴一告示:曹丕乃公共资源,他的情感是一锅心灵鸡汤,大家尽管伸勺,各分一杯羹。每因闲宴,常劝帝:“昔黄帝子孙蕃育,盖由妾媵众多,乃获斯祚耳。所原广求淑媛,以丰继嗣,帝心嘉焉。”
  我若是曹丕,也会觉得大煞风景。所以,对这句“帝心嘉焉”,一直心存疑窦。从某种意义上说,行专宠的君王,多希望佳人欣喜从宠,从而品估出自己的爱情纯洁指数。佳人抗宠,反而不美。
  曹丕纵有专宠甄宓之心,而甄宓却无专承之意,曹丕和甄宓的爱情,是不等式。
  对曹丕这种阴气过重的男人,与拥有一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完美皇后相比,他更需要一位撒娇的妹妹,而不是耳提面命的母亲或长姐,他要的是一位母性与妻性打成一片的知心爱人,而非时时伸手抵挡自己激情的理性美女。甄宓的宠史,就在一次次对抗中走入低谷。
  公元220年,曹操病逝,曹丕取代汉称帝,居洛阳。甄宓独居邺城,在初遇曹丕的城市写下《塘上行》: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烁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贤豪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从君独致乐,延年寿千秋。
  这是一首迟到的邀宠诗。当宠幸不再时,甄宓才感到专宠的爱情含量。可惜,她完全是抒发哀伤、怀想旧情的诗作, 在曹丕看来却是讨伐自己薄幸的檄文。曹丕读诗后不仅不感念旧情,以实际行动焊接和甄宓断裂的爱情,反恼羞成怒: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在即位的第二年六月,由洛阳派使者前往甄宓邺城旧宫,逼她服下了毒酒。甄宓时年40岁,正是人生不惑之年。
  薛灵芸的袖珍心思
  如果说甄宓是长篇传奇,薛灵芸则是袖珍小说,关于她的文字少之又少:三国魏女。乃魏文帝曹丕妃子,魏文帝改其名曰夜来。妙于针工,虽处于深帷之内,不用灯烛之光,裁制立成。非夜来缝制,帝则不服,宫中号为绣神。
  薛灵芸给后世留下极大的想象空间。
  那正是曹丕情感的空窗期。公元221年甄宓死,翌年,曹丕立郭女王为皇后。史载,郭女王是不折不扣的好皇后,其敬业程度甚至比甄宓有过之而无不及。郭女王向曹丕索取了最高待遇,自此便一心朝好皇后的路上奔,成了工作狂,顾不上、也不屑再与夫君打情骂俏。曹丕情感上出现了巨大的黑洞,这样的黑洞,已非声色犬马能填补。
  天赐一个薛灵芸。她带着女工用具走来。
  薛灵芸的故事,再次证明了古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理论的精准。凭着手中一根针,薛灵芸打通了一代文人兼帝王曹丕的爱穴。
  《拾遗记》载,薛灵芸离别父母登车上路,用玉唾壶承泪,壶呈红色。及至就师,壶中泪凝如血。最初从文学史课后注释里看到这段话,对连眼泪都盛在玉壶里的自恋狂薛灵芸哂笑不已。除非视网膜有了病变,否则,哪里会有“红泪”?但,事关美人,多有传奇。
  平民之女薛灵芸一入宫,宫内便有了寻常百姓家的烟火气。下得堂来,曹丕一定喜欢静静地倚门观看大裁小剪穿针引线忙得不亦乐乎的薛灵芸。穿着她亲手绣的锦衣,恍惚间,曹丕一定以为他和她只不过是市井巷陌最寻常不过的烟火夫妻。
  曹丕改薛灵芸名为夜来。“非夜来缝制,帝则不服,宫中号为绣神。”非薛灵芸亲手裁缝的衣物,曹丕拒穿,这与其说是一种任性,不如说是一种撒娇。
  于是,薛灵芸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针织,大至龙袍龙靴,小至璎珞肚兜,但凡他的衣物,她无不亲躬。《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写宝钗至宝玉房中,看见袭人在做针线,原来是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贾宝玉岂无专人做女红?但袭人情愿不辞辛苦,与其说是多事,不如说是将之揽为专利。将自己热烈的情思密密缝就,穿在心爱之人身上。从袭人联想到薛灵芸,她当然不肯放弃为曹丕制衣物的特权。这也是平民之女出身的她维系君王之心的唯一资源。
  薛灵芸与众多妃嫔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的特长是什么,并将其发挥到极致。薛灵芸以村姑的憨朴,将曹丕看成自己的丈夫、娃儿她爹,反而在阴鸷的君王心里打下一片江山。
  自从曹丕吟出《燕歌行》,诗歌终于从曹操的慷慨悲歌走到曹丕的婉转低回。这是诗歌的回归。这里,有曹丕复杂的心路历程及情感历程。经历了甄宓的美丽与才华,经历了郭女王的凌厉与严谨,他迎来了薛灵芸,迎来了自己人生最朴素最笃定最结实的篇章。唯有甄宓方能将曹丕华美如袍的爱情撕裂,唯有薛灵芸方能为这袭袍子打上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