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是有凉意的,尤其是在炎炎盛夏。
一棵大树直立,撑起的树冠宛若一朵绿云,茂密的树叶挡住了阳光,于地上铺出一大片的树荫。人坐其中,可以感觉到丝丝凉意在身边轻轻荡漾。
树之凉,从表面看来自于树荫,其实本源应该是树根。有人做过统计,地底下的树根占地面积有多大,上面的树冠面积就有多大。根是树安身立命之本,沉淀着大地的静气。大树有了根的庇佑,自然就会一身泰然,于静中滋生出凉意了。
大豆身边生有荻苇,农民却并不将其锄刈。原因是,荻苇的根可以扎地数尺,干旱的年份,能从大地深处吸上来水分,大豆也可因此受益。今年大暑过后,骄阳似火,豆地干裂冒烟。此时,我找到了一棵荻苇,捽住底部,持住劲儿,将其拔起。我发现,荻苇的根儿越往下越白,越往下越嫩。倘若在拔起来的瞬间,迅速将其断裂的尾部置于嘴下,一定会有一小滴透明的泉水,带着荻苇根特有的甜腥,陨落进你的口中。
绿萝有凉意。其心形的叶片丛生,青绿的藤蔓蜿蜒。观之,叶儿扇来绿风,藤儿牵来水声,两腋下也不由静静沁出凉意。一挚友养了一盆绿萝,其藤缘壁伸长。友人便顺其自然,每隔半尺就用透明胶布将其虚虚粘住,任其在白墙上闪转腾挪,绽放青绿。于是乎,一条绿色的长江九曲回肠图便立体地活在了眼前。掀开一片叶子,似乎就会涌出一朵浪花;抚摸一下绿藤,似乎就有一江春水在手指尖奔腾翻滚。
竹之凉与生俱来。竹生山中,咬着岩缝,绿意森森。远远看去,一山都是绿,有的绿得浅,有的绿得深。没有风的时候,绿得庄重,温柔,像端坐在堂上的少妇,微风掠过,就打一个酥酥的惊悸,一山都在羞怯怯地颤。就在这汪绿色中,偏有一条溪流摇着尾巴流了出来。流过身下的时候,忽然噤了声儿,颜色却是碧绿碧绿的。是这水染绿了那竹呢?还是这竹洗绿了那水?水面上送着凉气,那一定是竹叶上带来的。
竹之形,观之可以心生清凉;竹之身,用之亦可享受清凉。不必说清雅的竹扇,不必说青色的竹枕,也不说摇晃的竹躺椅,单是一张竹席就会让你享受到那沁人肌肤的凉意了。那竹席已没有了初来时的青绿,汗水的滋润让它微微变红,清幽幽地闪着亮光。躺在其上,任凭你身上附着有多么厚的燥热,不一会儿就会被来自竹篾里的凉气清洗干净,仿佛你身子下的竹席已经不再是竹席,而是竹荫覆盖下的一汪深潭。
荷之凉来自于荷叶。从我家出门百余步,便有一片荷塘。荷是新荷,刚发展起来的,并没有什么规模。我刚看到时只有十一朵,五朵浮在水面,四朵蹿在水上,还有两朵刚钻出水波,羞涩地抱着淡绿的卷儿,如同初恋的少女,低眉颔首,于寂静中想着自己的心事。这些野生的荷叶既没有家养的宽大,也没有家养的黑绿,大者如盘,小者如碗,又都欲绿还黄,于阳光中氤氲着透明的淡绿。
清晨,几滴露水从树上落下来,砸在了一朵荷叶上,立刻就碎成无数颗寒星。这些寒星在荷叶边缘停留片刻,马上又汇聚进荷叶中央,形成一轮潋滟的满月,向左荡漾一下,再向右荡漾一下,最后微微一歪身子,泻出了一线闪亮的溪光,但瞬间又吝啬地站直了身子,将刚逃出荷叶的溪流从半道上扯回一截。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荷叶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我想,这老头儿之所以如此钟爱荷叶,恐怕还不仅仅是因为荷叶可以倒扣头上遮阳,可以与大米一起煮成赏心悦目的荷叶大米粥,更重要的还是荷叶能从淤泥中提炼出一汪纯净的清爽之气,洗浴尘世中一颗颗喧嚣躁动的灵魂。
明代刘基诗云:“凯风扇朱夏,草木生清凉”,但也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向草木借到清凉的。一个人倘若五心泛躁(爱心、细心、耐心、潜心与定心),没有养就草木本真而又宁静的情怀,即便草木滋生出再多的清凉,也是不愿借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