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上有棵树,千年古树,吸天地真气,染人间烟火,历冬夏,战风雨,屹立如初。树叶离开母体在空中晃悠,果子滚落一地,深褐色的树干上满是裂纹,树枝盘曲而杂乱,伸得很长很长。埋在泥土里的根系,我无法窥视,这也无妨,在我眼里,它不再是一棵纯粹的大树了。
一
从记事时始我所知道的地名,除出生地安庆之外,第一个是北京,第二个便是绩溪。读书期间需要填报表格,表中有“籍贯”一栏,我不明何意,也不知道怎么写,就去问父亲。他说,籍贯是指我们的祖籍,我是徽州绩溪人,就应该填写绩溪。自此,“绩溪”二字似乎有了魔力,驻扎在我的心里。
一提到绩溪,父亲总是滔滔不绝。那是一座小县城,地处皖南山区,历史悠久,底蕴丰厚,是徽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出了不少知名的商人和文人。从父亲口中我还了解了“徽骆驼”精神,知道了一些当地腔调和谚语,“天德锡贞祥,洪恩毓善良”的辈分排序更是背得烂熟,尽管那时还不知这些字怎么写。父亲的描绘在叠加,我脑中的想象也在叠加,绩溪到底啥模样,我愈发好奇,更想亲眼见到。
绩溪胡姓比较多,有人问我是哪个“胡”,我答:“假胡。”其实我家祖上本姓李,后迁居于此才改姓胡,遂有“假胡”或“李改胡”之说。我们这一支胡氏源于绩溪县上庄村,制墨大师胡天注、新文化运动先驱之一胡适皆为上庄骄子。现在上庄村存有胡开文故居、胡适故居,并塑二人铜像,一文一墨,交相辉映。
祖辈是大户人家,当年的房屋高大气派,雕梁画栋,围墙内辟有两口池塘、十一口水井,除一家老小外,还有家丁佣人、私塾先生和武术师爷等。徽州人的处世方法和经商思维,使他们愈加刻苦,注重产品质量,讲究工艺精湛,胡开文徽墨最终脱颖而出,享誉全球,曾获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金质奖章,自家店铺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分布于各地。徽墨制作由来已久,清代为鼎盛时期,徽州家家户户以此为业。徽墨品种繁多,有漆烟、油烟、松烟等,落纸如漆,色泽黑润,同时又集绘画、书法、雕刻、造型于一体,成为艺术珍品。
道路崎岖,交通不便,可再高的山也挡不住人的梦想。爷爷靠着一双脚,翻山越岭走了出来,参与并掌管芜湖、安庆、南京等地门店的经营,由于他生性懦弱,又嗜好赌博,导致生意日渐衰败。有一次爷爷押送一船货从南京到安庆,上岸时他只身而走,原来这批货的主人早已在旅途的赌桌上作了变更。奶奶气得大呼:“你真是个败家子!”后来,爷爷决心戒赌,在清苦中度日,一切平平淡淡,昔日小老板的风采被一层层地磨灭,也失去了重回家乡的底气,晚年的他再也没有踏上绩溪这块土地。
二
父亲与爷爷相比,多了一份睿智与胆略,从小穿梭于南京和芜湖之间,肩上扛的不是货物,而是书籍。他品尝了从顺境到逆境的苦涩,也在心中默默种下一粒奋斗的种子。父亲回忆说:“我小的时候,家境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别人家孩子有许多玩具,我只能用墨子当作积木搭房子玩耍,照样快活。现在想来,当初那些清代徽墨搭起的小房子,比真房还要贵。”
我出世时,爷爷曾给我取名叫恩铭,“恩”是指辈分,“铭”自然有怀乡之意。父亲说,也行,只是与清末安徽巡抚恩铭重名了,最终在上户口时还是将这个“恩”字删去。按辈分取名是比较常见的,爷爷叫胡祥廸,“祥”字辈,父亲叫胡洪庵,“洪”字辈,不过后来他们都分别取了其他名字,作为自己的常用名。
小房出大辈。在老家比我辈分高的人现在非常少了,大多是同辈或晚辈,有时候因为年龄上的差异,不免会生出一些尴尬来。十几年前亲友们曾在屯溪欢聚,我起身双手捧杯,恭敬地说:“胡老,我敬您一杯酒。”此长者乃我省知名书法家、文史学家胡云先生,比我父亲还要年长几岁,慈祥谦逊,精神矍铄。他见状也立马站了起来,并打趣地说:“你可不能站啊,你是我的小叔。”闻听此言我竟一时语塞。
父亲自诩为山猴子,我当然也就是小山猴了,母亲戏称:“我家有一群山猴子。”听了这话,我蛮快活的。“十三四岁,往外一丢。”那年代不少绩溪人外出打拼,去构筑自己的世界。这样的山猴子成千上万,无论在哪,心中都有一条路,一条回家的路。
父亲年轻的时候,只要往那个方向出差,哪怕绕道都要去老家看一看、走一走,那里有祖传的老屋,有熟悉或陌生的亲友,还有那秀丽的山山水水。出门前,父亲将自己的口袋塞得鼓鼓的,母亲懂他,装作没看见,有时甚至借故走开,好让他有机会摸出钞票来。一支派克金笔,在那个年代算是相当珍贵的,父亲收藏多年舍不得使用,带给了家乡的亲戚。每隔几年,父亲总要去那儿转转,不需要任何理由。哪怕是短暂的一个饭局或一次聊天,他都快慰满满。
为重修家谱,老家的人们费心费力,父亲得知此事,竭力予以支持、协助。面对装祯精美的一套胡氏家谱,父亲坐下来,一页页地翻阅,也拾起一串串过往的故事。编纂《上庄村志》时,父亲激动得题词祝贺。有一次绩溪来人,请父亲为某一座桥题字,父亲挺兴奋,当即铺纸挥毫,对方拿出润笔费,父亲谢绝,连说为家乡出力是应该的。
三
早年没有高速公路,父母带我们走的是省道、县道,一路颠簸,加上天气闷热,大家常呕吐不止。快到上庄时,妻子面对满眼的青山碧水,还有别致的徽派建筑,顿时来了精神。山上的一座座坟茔从眼前滑过,我突发奇想,对妻说:“以后我俩就永远地睡在这里。”不吉利的话语,引来大家的笑声。要搁以往母亲肯定会开口骂人,但这次她没有。
居歙县的大姑,是一定要去看望的。上楼时,房门大开,等候多时的大姑开心地说:“我昨天一夜都没睡着啊。”她不让我们去酒店用餐,说头一天就买好了食材,在家做饭菜既卫生又实惠。大姑的厨艺不咋地,可我们端着大碗,吃得就是香。伯父去世早,堂哥成了家中顶梁柱,他不时给我们寄来一些土特产,如臭鳜鱼、竹笋、酥糖等。快递裹满了家的味道,在风中摇曳。
夕照斜落在休宁一处老宅里,岁月的沧桑依稀可辨,天井、堂屋早已不见往日的喧闹,只与流动的空气为伍。堂屋有几把椅子,却没有一个人入座。卧室的墙上挂了许多黑白相片,爷爷的遗照十分显眼。其实这里也是胡氏的一处祖传老屋,很多年没人居住。我们默默走着,不敢大声说话,怕惊扰先人的宁静。离开时,堂嫂小心地将大门锁上。那门,临着街,还像过去那样,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父亲过世前很想去一趟绩溪,无奈病重不能出行。父亲不停地念叨老家的人和事,眼中的泪花晶亮晶亮的。一天,所有的愿望都在时光中定格。父亲生日到了,我们全家人携带父亲的照片,怀揣父亲的遗愿,来一次悲怆的回乡之旅。每到一处,母亲都拿出照片,低声说着什么,还用手对着前方指指点点。
江南烟雨,水墨渲染。我曾很多次驱车在古徽州的版图上兜圈,听一听这里的说话音,吃一吃这里的毛豆腐,瞧一瞧这里的新变化,捋一捋这里的旧情结。小桥流水的旋律,从人们的身前飘向身后。徽杭古道,一条苍凉并能凝望远方的通道,让静卧的村落站立起来,叹息与歌声交织在一起。血液,在我的身体里膨胀,也在古道上流淌。
年初女儿从上海回到绩溪,走进遥远而亲近的上庄,那熟悉的祠堂、牌坊、马头墙及青石板,依然氤氲出特有的气息。冬日的暖阳下,她缓缓地走着,影子跟着她前行,在地面上摩挲。她在朋友圈写下:“又来翻家谱了。”
上庄有一座刚刚落成的“胡适书屋”,古朴典雅,我将女儿刚拍的书屋照片转发给族亲胡跃华女士。胡女士是书屋的创办人,也是《上庄的女儿》一书的作者,更是家乡文化的传播者。
说到胡适,人人皆知,这里无需多言。其实他也是“洪”字辈,原名胡洪骍,与家父同辈,且没出五服。父亲年少时曾两次见过胡适,大学者竟没有一点架子。他清瘦的脸庞、谦恭的神情,给父亲留下深刻印象。
我曾无数次询问女儿:你是什么辈分?她都很认真地回答:“毓”字辈。我和她的不厌其烦,像山野间的青草,冬去春来,没有止境。
脉络在延续,更有它的根在生存。说无形也好,说有形也罢,都蕴含一股牵引力,那是来自老家的力量,温馨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