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的一个下午,我去渔梁闲走。从太白问津处的三角亭下去,沿着石板路,看水看山,看江上往来的游船。鹅卵石堆砌的石缝里,一丛一簇的绿植,在前面招呼我。走近了,仔细一看,原来是野苎麻,挤挤挨挨的,迎着风儿在那里,起舞弄清影。
栖身小城的公园里,花花草草,樟树桂树,都是人工的,突然在江边看到野苎麻,有着无比的亲切,它们是我深山老家的亲戚。在他乡突然的遇见,江风也变得柔软起来。它们在我的记忆里闪闪烁烁、明明暗暗,少年时代老家的苎麻,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苎麻,好像家家户户都种那么一点。它们不需要好的土地,田埂下,或是沙地的斜坡,菜蔬与庄稼都嫌弃的地方,苎麻长得很争气。泥土里的根系,交错在一起,不分你我;大片的绿叶,互不相让,追求着各自的天空。叶子上面阳光普照,是绿意盎然;叶子背面远离了阳光,是纯洁的白色。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叶片身不由己地翻来覆去,哗哗啦啦,一片片白色,站在远处很容易看出,那是苎麻的领地。
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村民兢兢业业地照料着,成为盘中餐。这苎麻,就在路下自由地生长,瓢起的粪水,或许会飞溅一点过去,更多时候是风餐露宿,自谋生活。春天里,苎麻默默地发芽,一片淡淡的粉红。阳光灿烂几天后,开始茁壮成长,叶子由青翠变成碧绿,麻秆瘦瘦的,努力地生长,向着天空不断地挺直。
苎麻长得密密麻麻,当它们高过我头顶的时候,它们的领地,人没法钻进去。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没有谁能钻得进去,也没有谁愿意去钻。大叶片上,经常滋生黄色的毛毛虫,带着尖尖的黑刺,看着都敬而远之。虫子爬满了叶片,究竟会长成什么样的蝴蝶,我不清楚。
头遍玉米草锄过,山芋藤翻了一遍,苎麻秸秆原本的青绿,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棕褐色,收苎麻的时节就到了。
夏天炎热,母亲准备了细长的竹枝丫,站在苎麻地头一上一下地挥舞着。竹丫从苎麻的缝隙里,快速地拍下去,一片一片的苎麻叶,被打落在地里。苎麻,一身清爽地站在地里,收割就方便。多年以后,读到“蓬生麻中,不扶而直”时,我总想到那些站在地里的苎麻,像冬天里的桦树林,干干净净,轻轻松松。我试过那挥舞竹丫的手感,不是横了就是重了,苎麻直接被拦腰打断,遭到父母的斥责:打断了怎么剥皮,以后怎么做鞋子呢?在他们的指点下,我花了几年时间才掌握了窍门,学会了一点点技巧,父母也就放心地由着我们挥舞竹丫。
草刀沿着根部滑过,苎麻倒在手心里,放倒在地上,扎成一捆,扛在肩膀上,浸入家门口的小河里,压上大青石。苎麻浸泡在水里时,上午就可以忙其他事情去。中午的烈日下,群山也是滚烫的。把水中的苎麻拖到石桥下,或是胡同口,凉风习习,开始剥皮。双手紧紧抓住距离根部三分之一的位置,暗使巧劲掰断,露出苎麻皮与苎麻秆之间刚好放进食指的那点缝隙,手指伸入,沿着根部滑下去,苎麻皮就松开紧抱的秸秆,然后轻轻一推秸秆,苎麻的两张皮就在手中,湿漉漉,滑溜溜。放在膝盖上,再拿起一根剥皮。膝盖感觉有些沉重时,把苎麻皮挽起来,像祖母的发髻,扔进桥下的深水,是一个青螺在浮浮沉沉。
秸秆在身边越堆越高,桥下聚齐了一盘青螺。忙好了一个程序,然后是下一个程序。家里拿来了一个半月形剖开的细铁皮,时代的久远,已经漆黑。有时人多,拿一个铜制的鞋拔也可以。浸泡过的苎麻皮,捡起一根在手里,外皮朝上,鞋拔子顶着苎麻的内皮,轻轻地往上稍微用劲,外皮“啵”的一声,断了。手势的滑动,外皮持续不断地剥离开来,再换一头,同样的手势,一片坚韧的苎麻就在手里。膝盖是个好地方,苎麻冰冰凉凉的,慢慢聚集着,有了盈盈一握,取下摊开。
皮是皮,麻是麻。这剥好的麻,晾晒在竹竿上,根部对整齐。一根一根的竹竿,淡绿的苎麻,在阳光下,在热风中,沉重的身躯变得轻盈,随风飘舞起来。大太阳的下午,基本上也就能晒个大半干,黄昏时收回家,稍微捆扎成一束一束的。第二天,再晒一天,或青绿或青白,到供销社里就可卖个好价钱。
剥苎麻皮,有时候白天太忙,只能是晚上,昏黄的灯下,几个人围坐,没有刘克庄那“白首持巾帨,青灯缉苎麻”的感觉,倒是和范成大的“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有着几分相似。老老少少,各有忙碌,快快乐乐。
晒干的苎麻一部分是留着家用的。苎麻收回家,女人们的忙碌就开始了。烈日炙烤,玉米叶都晒得卷起来。女人们取一小束苎麻,浸泡在水里,拽一长板凳,一块硕大的老瓦放在凳面上,那凸起的瓦面,刚好用来搓麻绳。撕开细细的麻,先在瓦片上搓成细长,然后对折过来,搓过去,回过来,麻就糅合在一起,成了细细的鞋绳;再在两头均匀地接上一些,搓过来揉过去,鞋绳不断地长,接近两米的时候,绳头慢慢地揉细,搓成细发般,能穿过鞋上的孔。对折三五下,绳头扎好绕几道,一根鞋绳就完工了。
一年纳鞋底的鞋绳,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忙好。炎热的午后,常能看到村妇们聚在一起搓鞋绳。当年祖母在的时候,比较讲究,有专门的鞋绳凳,蒙的车胎皮,永远搓不坏也搓不裂。我试过,没学会。
搓好的麻绳晾干之后,锅囱下铲出一堆炉灰,麻绳放进去,泡上水,浸它三五小时,再煮熟,河里清洗干净,晒干,然后就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鞋绳。一家几口人,一年的灯芯绒夹鞋、棉鞋,也就靠它了。这鞋绳,使用时,从蜂蜡里用劲拖几遍就光滑异常,再细的针眼,都能滑溜而过。
苎麻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也不清楚。母亲当年是做鞋的,等到我们这一辈人长大时,凉鞋、解放鞋、球鞋进入了村庄,冬天里,劳保鞋、大棉鞋也有了,没有哪家的女儿学做鞋。做鞋的手艺传到母亲的这代人,戛然而止,成了绝唱,苎麻,也就难得一见了。
苎麻摇曳的夏天,一去不复返了。多次回家,也没看见苎麻的身影,我不知道它去了哪儿。唯有在村里,亲人去世,我看见那头顶的麻布,鞋面上的麻线,在风中摇曳,一如远去的山村,怀念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