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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村中来,带着泥土香
——一个徽州乡村画匠的故事
  □许若齐
  说的是一个徽州乡村画匠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老余。他已七十有四,身形瘦小,衣着与普通乡民无异,只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添了些老文青的“范”。他家有个不大的院子,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盖的农家小楼,庭院墙上、客厅、房间、过道、楼梯,但凡有空间的地方,举目皆是他的作品;两米长一米宽的工作台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徽州民居图。随便打开一个橱门、抽屉,里面塞满了一卷卷的画纸,且有浓浓的樟脑丸味(防虫)。
  俨然画的世界,用“汗牛充栋”来形容很是贴切。边聊天,边欣赏他的作品,我与他交流全程用的是方言,无任何障碍,乡情味十足。
  小小少年
  故事从童年开始。他侃侃而谈,时光一下子倒流了六十多年。
  六岁大的孩子,就开始涂抹了,是什么开启了他画画的梦想?
  牧童短笛、桃红柳绿、老屋古桥、鸡鸣狗吠……
  “上学的时候,春天来了,我看到路旁的花开了,非常好看,我顺手用石头把它画下来,后来形成了习惯,用石头在墙壁上作画,用棍子在地里作画,每天除了读书就是画画。”
  除了石头和木棍,当画笔的还有老师上课剩下的粉笔头,柴灶火篮里黝黑黝黑的炭块……白与黑两种色彩,似乎也可以表达一个孩子眼中五彩缤纷的世界。他画山画水、画树画花,画天上飞的鸟、溪里游的鱼,似乎又复活了古书里写的王冕的故事;最喜欢画的还是村里的房屋:白壁黑瓦,高高的马头墙、雕花的窗棂、四水归堂的天井……
  家境贫寒,读了六年书就辍学了。田间地头,多了一个荷锄挖地的小小少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梦想始终没有在心里泯灭。成年后,他做过木匠、石匠、砖匠,成了乡间颇受人尊重的手艺人,收入也足以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可老余并不满足,酷爱绘画,居然自我了断了匠人的职业生涯,成为了乡民们眼里的“另类”。
  他家的收入“断崖”式地下降。画画是一件耗时又耗钱的事情,光买宣纸一年就得要掏不少。人啊,一旦痴迷了一件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妻子是贤内助,多年来一直在默默支持他,也不指望他有朝一日爆得大名,名利双收。
  在老余一千多件作品中,以徽州的山川形胜、城乡民居为题的居多,无不栩栩如生。观之,会想起清代徽州人程庭所描写的“乡村如星列棋布,凡五里十里,遥望粉墙矗矗,鸳瓦鳞鳞,棹楔峥嵘,鸱吻耸拔,宛如城郭,殊足观也”。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画法一般以工笔为主,作画时沿中线画,画笔走到每一个地方,画出每一个东西,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有立体感。”
  烟火徽州
  “三匠”的功底,让他画徽州建筑时,游刃有余。
  一幅休宁县海阳镇全景图,一丈二长,四尺宽。当然,呈现是一百多年前的场景,倾注了他对家乡的热爱和丰富的想象——这种想像可不是凭空而来的,一本《休宁志》被翻得卷了边,细细阅读,反复揣摩,没有一点遗漏。
  类似的书,桌上码了一摞子。
  画图徐徐展开。城墙环绕,流水潺潺,街巷古桥,屋舍店肆……“海阳八景”尤为醒目:寿山初旭、松萝雪霁、凤湖烟柳、夹源春雨……我俯下身子,瞪大眼睛,在这张比《清明上河图》还要丰富的画面上,寻找着我的童年:西街、陪廓头、霞屏巷、池草阁,还有老宅门前的那几级青石台阶……它们早已尘封在我记忆深处的哪个旮旯里,唤醒也就是这一刹那啊!
  数百年后,人们想一睹民国时海阳镇的容貌,或许会在故纸堆里找出这幅已陈旧泛黄的画,感叹其气魄与功力,考证它的作者是谁呢。
  他笔下还原的还有歙县、婺源、黟县……他的愿景是要画完古徽州的“一府六县”,我乐见其成。
  最让我钦佩不已的是他正在画的《黄山民居图》,从构思开始,逾三十年,已完成了部分,计划是400余米,全部铺开,要从村头摆到村尾,徽州几百个村庄老宅、古桥牌坊、大河小溪、奇峰峻岭,尽在其中。
  一枝画笔,烟火徽州。
  于一个人而言,这是一个多么浩大艰巨的工程!他说:只要我不死,一定要完成它。
  望着他瘦削的背影,想到的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用当地话说:不服老!
  美丽乡愁
  画是画,生计还是要维持的。老余也慢慢寻到了一条葆有初心与烟火生活的平衡之道。他走南闯北,到山东、江苏、浙江、江西等许多地方去给人家画墙画,有了收入,那份对绘画艺术的执着之爱也不至于陷入窘境而难以为继。
  挣的是辛苦钱。背着画画的工具箱和行李包裹,妻子随行,寒暑易节,四处奔波,风餐露宿,日晒雨淋。
  “我绘制的最大一幅画在安庆,有3米宽8米高,24个平方米,画的是我们休宁县的地标古城岩,色彩斑斓、大气磅礴,别人看到都说相当好看。”
  说这话时,他很得意。
  休宁西街的同仁堂修缮,他以竹漆画绘就了一幅幅图案:龙凤呈祥、麒麟送子、龙腾白岳、福禄寿喜。一张张画作,惟妙惟肖,生动活泼,人们见了,啧啧称赞,不敢相信这些竹漆画竟然出自一位乡村农民画匠之手。
  他喜欢喝酒,微醺后,更能进入作画的境界。他的朋友画家涂影先生曾作打油诗一首记之,内有“深夜画幅青山卖,赚点人间买酒钱”的调侃。
  “三更灯火五更鸡”。老余常常半夜十二点起床,挥毫泼墨,一直到“吃天光”(休宁话,早饭)还不歇息。数十年如一日:春蛙聒噪,夏蝉鸣唱,秋虫呢喃,冬雪压枝;冷月高悬,周遭寂静,孤灯一盏,纸窗虚白,映着一个乡村画匠晃动的身影。
  他心里仍然有着一个梦,一个藏了四十多年的梦:有生之年举办一次个人画展,向世人展示家乡美丽的山水建筑,古朴的风土人情,让更多的人来了解厚重博大的徽州文化。
  在访谈快结束时,我问他:是什么原因让你在这个小村子里坚持画画六十几年?他淡淡一笑:“一是有兴趣,后来就成了割舍不了的热爱。哪一天不画,就像什么事情没干,丢了魂一样;二是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太美了,人在画中画画,表达乡愁,这辈子也挺值的。”
  他指着不远处古城岩的万寿塔:“春夏秋冬,清晨傍晚,我不知道眺望它多少遍,每次都有画的冲动。”
  这座塔在他的画作里出现很多次,都是画龙点睛之笔。
  这就是初心吧,也是他一辈子的坚守。在红尘滚滚、人心浮躁的当下,弥足珍贵。
  说着说着,他眼里也不时地闪过黯然,那是一种后继无人的惆怅与无奈。
  欣慰的是,他和他的画的价值渐被知晓与认可,也有了一些名气;他也常常被邀请现场作画,白纸黑墨,家乡故土,田畴屋舍,流水庄稼……
  看他作画的人不少。但见他屏气凝神,挥毫泼墨,心绪与情怀全在画面上了:
  我从村中来,带着泥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