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有座四合院。屋顶长满了瓦松,黄的、紫的花攀着青藤从屋顶垂下来,悬在红漆斑驳的大门头下。那门,虚掩着。门上一对铜狻猊瞪着大眼在放哨。
推门,“吱呀呀”——门似乎在说,“快进来”。
门内天井中,雨滴形成的透明珠帘仿佛要遮掩什么。天井四周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汗馊味。礼拜天下雨,日子清闲到奢侈——男人不用双手漆黑做煤球,女人不用大床大被洗涮,都聚到这大屋里来,摇把扇子,看着立在正中的说书人。
说书人叫“何大妹”,其实那时她已六十开外,“何大妹”这个称号从她年轻时开始叫起,作为名牌一直叫下来了。安庆人一般称年轻女性为“小妹儿”,称“大妹”则显示敬重,由此可见说书人在老城人心目中的位置。
年已花甲的“何大妹”梳着“二道毛子”,腰板笔挺,双目炯炯,双手持鼓槌,身旁摆一架红漆铜钉的扁鼓。开讲前,她先敲一阵鼓,鼓点轻重缓急大大方方稳稳妥妥。再一手持鼓槌,一手持折扇,说起老旧的故事,什么隋唐演义、杨门女将、白蛇传、桃花扇等等。手中那把折扇,“啪”的一声合拢,化作武生的刀剑,嗖嗖地舞动着,口中大喝:“来疑沧海尽成空,铁马从容杀敌回!”又“哗”的一声打开,成为儒生的羽扇,悠悠地摇着,口中念念有词:“何人月下临风处,忽起一阵羌笛声……”说到高潮部分,又一阵鼓,鼓点密集,如千军万马冲锋陷阵,震得屋顶的瓦发出回声。
观众们情绪高涨,掌声如雷,轰轰然;雨也情绪高涨,噼里啪啦,叫好助阵;天井里的美人蕉、洗澡花像喝高了酒,踢腾闪跃助威。
这时,一个穿蓝士林对襟衫的老头上场了,捧着一个硬纸盒子,绕场走一圈。一枚枚硬币蹦进了纸盒里,老头一一点头欠身鞠躬,而对我这种坐在拐角蹭故事的小伢,他似乎没看见,直接绕过去了。
故事,总在最精彩处随着“咚”的一记鼓声戛然而止——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听众们发出一声叹息,带着满足,也带着遗憾,更带着期盼,纷纷散场。
我总不甘,呆坐在院中迟迟不走。因为我窥探到一个秘密。听众走后,何大妹系上围裙烧饭,蓝衫老头捧着一本发黄的书读给她听。一些“之乎者也”的,我听不太懂,但能听出,他读的正是说书人讲的“后事”。原来那些好听的故事竟出自古书上!只是老头读半小时的内容,何大妹能讲三小时。
花窗下的偷听,让一个七岁的伢过了“欲知”的瘾,并见识到书的神奇和说书人再创作的魅力,心里暗戳戳地萌生出了一个远大的理想。
后来,老城又出了一个男说书人,在四牌楼游乐场挂了一块牌子——“老卞说书”。老卞瘦,黧黑,衣着不修边幅。喜欢说一些现当代的故事,一类是打仗、抓特务的,说到紧要处,就捧起大搪瓷缸,慢吞吞地掀开缸盖,对着黑乎乎的茶水轻轻吹气,任凭听众猴急毛慌地伸长脖子支棱耳朵候着,自顾自“滋溜滋溜”地喝茶。吊足大家胃口后,再“啪”一拍响木继续,声音洪亮如钟,说到关键处,叱咤叫喊,声势浩大,仿佛将要房倒屋塌。另一类是百姓生活,常夹着调谑、滑稽、讽刺。他说这类故事特来劲,嬉笑怒骂,眼睛、眉毛、抬头纹及额前一撮刘海,都跳起舞来。那时,每逢过节,四牌楼街人多喧闹,像我这种远远站着蹭听书的,是听不清什么的,但我总要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一下老卞,看他手舞足蹈的模样和夸张诙谐的表情,好像嗍了一口棒棒糖,也能过一下瘾……
不知何时,说书在古城里消遁了。我的理想——当个安庆有名的说书人自然也就破灭了。
但那一个个精彩的故事,还有故事里的仁义礼智信,已在心里播下了种子,生根、发芽,活泼泼地生长,长成草,长成花,甚至结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