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15版
发布日期:
人生如逆旅
□阜阳 李梅
  我躺在一张带着轮子的病床上,被护士推进电梯,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大厅,和几个同样等待手术的人,并排躺在了一起,像排列整齐的蚕蛹,等待着进入茧房。
  我盯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脑子一片清明。过去几天发生的事,走马灯般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十天前,例行体检中,做B超的护士说:“你肝上有一个血管瘤,建议你再做一次加强CT看看。”
  一周前,我在医院做加强CT,肝没大问题,却查出肾上有一个小肿瘤,医生让动手术切除,我有些犹豫——学生初三,每天都等着我去上课;女儿高三,每天都要我去陪读;还要做家务,给儿子辅导功课。在我狭小的世界里,我是那么的重要,好像哪儿都离不开我。我试探着问:“我暂时没有时间,可以等一等再做吗?”“你还等它长大吗?”医生语气严肃,不容置疑。
  我还是有些举棋不定,拿着住院单回了家。第二天,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询问我是否已住进医院,我意识到问题好像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三天前,医生到病房:43床家属到办公室来一下。”
  “家属不在,我自己去可以吗?”
  医生看了看我,问:“你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知道。”
  “那你来吧。”医生犹豫了一下说。
  办公室里,我的主治医生指着电脑上的CT片子说:“你这属于肾占位,幸亏发现得早,可以手术切除,手术定在周四。”
  “医生,这个肿瘤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我问得很直接。
  医生看了我一眼,思忖了一下,说:“很大可能是恶性的,不过你也不要担心,这东西在肾上比在肝肺上要好治,切除了,定期复查即可,我们医院有一个来复查的,都十多年了。”
  两天前,我回了一趟家,洗了澡,收拾了东西,将银行卡和各种APP登录密码写在一张纸上,放进抽屉里。我风轻云淡地和家人说话用餐,却在儿子因一道题不会做,为难得掉眼泪时,再也绷不住,躲进卫生间里嚎啕大哭。
  去年此时,父亲被诊断出肺癌,一年来,我们惶恐、忧惧,为求医而四处奔波,也曾因痛苦无助而彻夜痛哭过。一年后,却又如此遭遇。
  “为什么是我?”这个问题,我曾多次问过上苍,每次都能听到一个声音:“为什么不能是你?”
  看多了世间悲剧,深知厄运从不挑拣人,它会利刀斩蜜糖,也更擅长雪上加霜。
  纵使挨过这一关,纵使有幸还有十余年,女儿略好,羽翼尚能丰满,可儿子呢?那时他刚成年不久,那么长的未来,他们要在没有我的陪伴下,去面对这人世间的风霜雨雪,让我怎么能心安?
  父母年迈,又都疾病缠身,如今尚且活得磕磕绊绊,如果知晓,又如何了得?
  天天如陀螺般,旋转于三点一线,世界那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好好地去看一看。江南的雨,塞北的雪,西部的高原,东边的大海,天地那么宽广,那么辽阔,我活了半生,却如蛙,坐井观天。这世上哪有什么来日方长?“意外”总会抢“明天”一步,到达你的跟前。人生到最后,也只不过两个词:不舍和遗憾。
  能活到白发苍苍的年纪,该是多么幸运?
  纵使崩溃,纵使难过,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日子总得走下去,不是吗?
  后来的两天,我躺在病床上,埋首励志鸡汤文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说到底,我们都是这人世间的过客,既然是“客”,远行就是宿命,哪有久留的道理?只不过有的告别得早,有的告别得晚而已。想清楚了这些,内心暂得安宁。像我此刻躺在这里,周围的嘈杂声就如耳畔微风。
  “你做什么手术?”
  正盯着天花板发呆时,右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他的右边是墙,显然是在和我说话。
  “肾肿瘤切除,您呢?”出于礼貌,我回问了他。
  “我身体一直都好好的。最近一段时间,吃过饭后总感觉胃有些疼,医生让我做了个胃镜,一查是胃癌,我家老婆子哭着到处给儿女打电话,唉,哭啥,不就是一个瘤子吗,切除了就是。病来找你了,害怕是害怕不掉的,听医生的,他叫咱咋治咱咋治,实在治不好也没办法,命里有一尺,不能求一丈,我都57岁的人了,也差不多了,呵呵。”
  老人声音洪亮,健谈爽朗,如不是躺在这里,光听声音,看不出有半点生病的迹象。
  “豁达、乐观”,不再是两个扁平的词,他们高大伟岸,手持铁锹,轻轻一挥,就建立了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将一切青面獠牙,不怀好意的东西都挡在了外面。
  人世艰难坎坷,总有不忧不惧的勇者。
  醒来时,我的身上插满管子,像条条绳索将我捆在病床上,忙碌了几十年的躯体,只剩一个基本功能——躺着。管子一天撤掉一些,我的身体也一天好似一天:能侧身了,能坐了,能下床行走了……我像新生儿一样,将幼时要掌握的技能又重温了一遍。
  出院一周后,我打电话到医院,询问病理检测报告的结果。话筒里传来的声音犹如天籁:检测结果为良性……
  深秋的阳光正透过窗户洒进来,明亮而温暖。多日来的担忧、焦虑和百转千回都化作了眼泪,一颗一颗,落在了面前的《李白传》上,浸湿了两行诗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