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吃冬笋的季节了。
友人从歙县扛回几棵问政山冬笋,一层层剥去外壳,砍掉尾部的老根,像一座座胖墩墩的象牙塔立在案板上,通体洁白透亮,真正是“金衣白玉”。
也是才知道,笋还有一个名叫竹萌,实在是可人得很。
其实北方人不大吃笋,因为竹子本身少见。一过江南,山谷连着山巅,全是大片的竹海,风一吹过,竹梢此起彼伏,像涌动起绿色的海浪。
竹是禾科植物,本质是一种草,但与皖北田垄间一岁一枯荣的细草又大不同,竹可以活十几年,蹿到数十米高,但又不像树,独木亦能成林。总之,竹是一种充满了矛盾性的植物。
对竹开始有了解,是有一年去了泾县月亮湾,那里盛产毛竹。也是那一次才知道,一节节碧绿的竹竿,其实是竹子生长于土壤之外的“侧枝”,竹是地下茎,又叫竹鞭,竹笋就是竹鞭上的萌芽。
当地大力发展文旅,挖冬笋也成了特色项目。但冬笋非常难找,因为肥大的笋芽都是深藏在土中越冬,很多当地年轻人也已经不会挖了。必须找到有经验的山民老手,根据竹叶展开的方向确定竹鞭走向,再试探性掘开厚厚土层,才能找到笋箨棕黄的冬笋。
并不是所有的竹子都适合吃笋,市面上的冬笋,多是毛竹的萌芽。冬笋口感紧实鲜脆,再搭配上冬菇,就是鲁菜经典“烧二冬”。据说这道菜源于满汉全席,颇受满清皇室的喜爱。
很好奇,生活在北方的皇族为何也会爱上吃笋。后来在清代袁枚《随园笔记》里读到用冬笋制作玉兰片,玉兰片又分成春花、桃片、冬片和宝尖,便推测,食笋在明清时应该是件高雅的事儿。
中国人吃笋的历史很长,《诗经·大雅·韩弈》中有“其簌维何,维笋维蒲”的诗句,由此推测,我们吃竹笋的历史至少有3000年。但真正受到推崇还是要到宋代,大吃货苏东坡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名句,既然房前屋后种满了笋,食笋也就成了唾手可得的事。
现存最早的《笋谱》,便是出自宋代佛僧赞宁之手。
立冬之后,皖南人便开启了冬笋季,也总少不了一味搭档——腊肉火腿。无论是炒冬笋还是煨冬笋,都是这荤素二君子的共舞,只不过前者是热烈的探戈,后者是优美的华尔兹。
皖南人炒冬笋片是一定要放青红辣椒片的,有些地方还会放刚腌出缸的雪里蕻,剁成碎屑,和锅翻炒,就着大灶的锅巴饭猛嚼,极香。
而火腿煨冬笋的诀窍则在一个“煨”字上,要用砂罐子柴火煨。皖南的冬季湿冷,人像过冬的无患子,瘪瘪懒懒稀稀拉拉地各自吊在树梢上。偶尔三五成群聚在堂屋中,一人捧着一只火桶说着家常闲话,厨房里煨着一锅火腿冬笋汤,那鲜味,像游魂一样在房梁上窜来窜去若有若无,各自便心照不宣地咽咽口水。
说冬笋能鲜掉眉毛这话不假的,不亲尝其味的人不得要领。据说在没有味精、鸡精的年代里,提鲜就是靠笋汁和笋油。不过现代人的味蕾已被各种预制菜腌渍过千百遍,丧失了知与觉的能力,即使有机会尝到笋油,也未必有什么惊艳感。
吃不完的冬笋还会被晒成笋衣和笋干,这样一年四季都有得吃。民间讲,笋能“刮肠油”,所以想好吃必须有大油荤来配,笋衣红烧肉、干锅笋干,那都是浓汤赤油的下饭菜。不过个人以为,最好吃的做法还是笋丝和肉丝、五城干子、青椒丝一起煸炒,盖在水面上做浇头,这样的皖南小面,我一顿能吃上两三碗。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皖南山地多,一年四季的山货不断,笋子也是不断。过了年,春笋就该冒出头来,可以直接用手拔,后面还会有雷笋、鞭笋……我是傻傻分不清,好吃便是。
有一年和友人春游,在乡道开车一时腹痛,急忙停车行方便。借用某农家茅厕后,发现旁边的土坡上好多刚冒出头的雷笋,开心地招呼大家过来“挖野菜”。没拔上几根,身后突然站着一个大汉,冷脸问:“你们干什么?”“好多野竹笋,不能拔吗?”“哪来野的,人家种的,他家种得不多,你们喜欢吃到我那边拔。”两人急忙摆手,“不要了不要”,抱着那几棵雷笋赶紧滚上车,一脚油门,鼠窜而奔。
咳!真的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春笋也可以种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