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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面茶
□吴垠康
  在我们皖西南宿松,有种不知传承了多少年的待客礼数,逢年过节,要给进门的客人“烧面茶”。
  每至正月,蜿蜒的乡间小路上,老老少少,穿红戴绿,肩挑手提,络绎不绝。亲戚来了一拨又一拨,灶膛不断火,座上不缺人,远近不时响起噼里啪啦鞭炮声,不是准女婿提亲,就是小外甥上门。还没到饭点,炊烟四起,袅袅娜娜,不用猜,正在烧面茶。
  烧面茶听起来像茶,其实不是茶,如果说与茶能扯上关系,类似于茶点。说白了,就是在正餐之前,先给客人“开小灶”。
  “开小灶”除了体现对客人的尊重,不乏实用意义。那时没有矿泉水,没有“村村通”,更没有代步车,走亲戚靠步行。天寒地冻,泥滞路滑,好不容易赶到亲戚家,喉咙渴得直冒烟,肚子饿得咕咕叫,烧面茶不但平息了这些问题,待会儿正餐,不至于喝饿肚子酒没尽兴就醉了。醉了解酒,不是找赤脚医生打葡萄糖,而是从腌菜缸里舀一碗老盐水,反正嘴喝麻了,咸不咸,臭不臭,才不管呢,七手八脚先灌下去再说。
  正月最辛苦的是女人,既要迎来送往,又要掌勺待客,围腰系上身,就脱不下来。头发被油烟熏得梳不动,抬手捋一捋,再放鼻孔下闻闻,还好,就是葱蒜味有点冲。也想洗头,不敢,没有吹风机,湿了一时半会干不了,即使不感冒,忙了灶上忙灶下,烧完面茶煮正餐,披头散发,只怕吓坏客人带来的小孩。女人进出笑呵呵,就盼着各路人马扎堆来,反正面茶一碗是烧,十碗也是烧。
  想烧十碗,概率很低,因为拜年有拜年的规矩。
  大年初一不拜外戚,无非族内晚辈向长辈拜年,平辈给平辈问安。上门都不带礼物,反而受拜者要摆出茶食招待,给来磕头的小孩子包红包。初二开始走亲戚,先近亲,再远亲,最后是朋亲,亲戚多的人家,短则拜到元宵节,长则拜到花朝后。等到该来的都来了,该走的都走了,女人这才揉揉黑眼圈,长长吁上一口气。
  食材是男人的事,柴火则是女人的事。除了正月烧面茶、煮酒席,腊月打豆腐、蒸糍粑、熬糖稀、炒花生、杀年猪,哪一样灶膛都不能认怂。从冬月开始,畈区的女人们,忙着去哨嘘岭砍巴茅柴。
  哨嘘岭位于宿松与太湖两县交界处,山陡路窄,风过如哨笛。童谣云:“有女莫嫁哨嘘岭,露水淹齐腰,巴茅割断颈。”天蒙蒙亮,三五成群的女人们已走了十几里,正从我家门前往深山赶,葱口扁担系着柴索、柴刀、铁茶壶、竹饭筒,像个花子帮。日薄西山了,再从山上下来,巴茅柴捆成粽子状,挑柴的女人裹在中间,仅能看到匆忙的脚踝。转年给亲戚烧面茶,也给自己留半碗咸面汤,正好补补砍巴茅柴时流失的盐分。
  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剁年肉,而烧面茶的食材中,主打靠猪肉。印象中,曹屋姨娘烧面茶肉最多,味最好。
  姨娘轻言细语,漫不经心,先把雪白的冻猪油烧开,舀到碗里,再就着油锅炒半碗腊肉,煎一个溏心鸡蛋,最后添水煮好一挂“8”字形的油面,捞入盛有炒腊肉和鸡蛋饼的海碗里,堆出小尖尖,撒上葱花,浇上热猪油,顺手将油碗扣在面碗上。五分钟揭开,香气四溢,口水直流。
  烧面茶仅几道工序,姨娘会,其他女人也会,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些人家不得不跳过这一礼数。
  那年正月,去龙王庙二舅家拜年,翻山越岭,人困马乏,二舅家没给我们烧面茶。后面的正餐,共四个菜,豆腐干、干毛鱼、炒白菜、咸豆渣,连肉皮都没看到。饭桌上,二舅与父亲拉家常,说今年过一个素年,只剁了一刀拜年肉,怠慢了亲戚。他满怀歉意,却不悲观,毕竟五个孩子一年比一年大,日子会慢慢好起来。临走,父亲执意二舅收下拜年肉,二舅连说受不起。我机灵地把拜年肉扯出来,一溜烟丢到他家饭桌上。
  二舅为人耿直,乐于助人,当年我家有什么重体力活,都喊他来帮忙。他一生手头紧,没过几天好日子,去世这么多年,仍然被我常常念及。富在深山有远亲正常,穷在路边也不能说无人问,亲情摆在那,人格摆在那,与穷富没多大关系。想当年,我家也借过年粮,也赊过年肉,也过过素年,也在烧面茶环节上打过马虎眼。
  正月拜年,缘起何故?我说不清楚。但试想,如果正月亲戚不走动,大情小事不知晓,喜事无人来恭贺,难事无人来帮衬,伤心事无人来安抚,彼此慢慢生疏了。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有着血缘关系的两家人,怎不形同陌路?亲戚来了,当然要热情招待,烧面茶就是最好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