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压根儿没听过什么物流。那会儿南方是南方,北方是北方。南与北,横着山和水、戈壁和草滩、几日几夜的绿皮火车、半截子公路拼接着一大截土路,只好各过各的日子,远远相望,互不惊扰。
西北贫瘠,比不得物阜民丰的江南。除了夏秋能买到佛手、蒜薹、芹菜、彩椒、豌豆、莴笋、西葫芦、小白菜这类稀罕蔬菜,其余时光则单调乏味。没赶上蔬菜大棚普及的北方孩子,大多是伴着土豆、白菜和萝卜长大的。
为了让家人吃得再丰富些,父母们从年头忙到年尾,使出浑身解数。北方蔬菜虽说吃了先天不足的亏,却倔强如山西面食,居然独辟蹊径苦练成十八般武艺。
譬如西红柿。
西红柿身兼调色和调味两大功能,厨房地位很高。小时候吃到的西红柿,酸、甜和沙以恰到好处的比例调配,一口下去满嘴生香。我曾一度以为,西红柿配得上所有菜品。
在我家,无论是炒素菜,还是调浇头,抑或是拌凉菜、做焖面,都会朝里头搁点西红柿。宛如日本人喜欢在料理上撒鱼籽或蟹籽,有星星点点的红衬托着,平平无奇的食物突然有了完整灵魂。
不过多年以后,我带着被南方精细烹饪方式惯坏胃的老公回娘家,当他夹起炒西芹以及拌黄瓜里的西红柿,吃惊得瞪大眼睛,对我所谓西红柿的“灵魂功效”也毫不认同。
夏季西红柿大量上市后,母亲会带我们姐妹几人制作西红柿酱。将西红柿摞成宝塔形,浇上滚烫开水。待皮起皱后轻轻揭掉,用小勺挖去果蒂,再用檫床磨碎,盛入洗净的罐头瓶或是输液水瓶。最后拧紧瓶盖,齐整码放在凉房里。吃一瓶开一瓶,基本能挨过漫漫长冬。
做西红柿酱的工作强度虽然不高,但大小四个女人也要分工协作,洗瓶、烧水、剥皮、除蒂、捣碎、填装,手脚不停地忙整个下午。在做西红柿酱的众多流程中,我第一喜欢除蒂,因为可以偷吃;第二喜欢填装,因为有成就感。可惜沾了“人小手也小”的光,每次分给我的活儿,都是清洗小口的罐头瓶。
冬季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家家户户都得在地底下掘一口窖,主要用来贮藏蔬菜,当地人称为“地窖”或是“菜窖”。每年入冬之前,趁着最后一茬蔬菜上市,父母要在菜窖里囤十几麻袋土豆和白菜,有时也会囤些胡萝卜或者大葱。
我家的菜窖位于凉房正下方,面积三五平方米,高不足两米,拱顶和四周用红砖砌成。因为入口是狭窄的井道,所以下菜窖挖土豆都是孩子们的任务。早先是姐姐哥哥们,后来是我。
菜窖透不进光又没通电灯,里头乌漆麻黑,伸手不见五指。我那时胆子小,每次领了任务硬着头皮下去,慌里慌张塞半袋土豆就连滚带爬上来。全程都不敢用手电筒乱照,生怕瞧见什么有头没脸、有鼻子没眼的妖怪。
后来父亲接了根电线进去。嗬!好家伙!灯一开,妖怪无影无踪,反倒是受了惊吓的地板虫、潮虫、千足虫四处乱爬。我妖怪也怕,虫子更怕,依旧是慌里慌张塞半袋土豆连滚带爬地上来。
入了春,吃剩的土豆们熬过冬天,在温暖潮湿的菜窖里开始不安分起来,争先恐后冒出芽儿。于是新任务紧随其后——拔土豆芽。
拔土豆芽是纯体力活,我们几个熟练工干得轻松又愉快。只消戴上线手套,把土豆团在手里揉一圈,就赐予光溜溜的土豆以新生命。不过芽过长的土豆龙葵碱毒素更强,谁也救不了它,无论可惜与否,都要果断扔掉,省得吃了上吐下泻。
为了“保卫蔬菜”,除了春天拔土豆芽、夏天做柿子酱,秋天实则最是忙碌。母亲会把编成辫子的香菜,用线串起来的红辣椒和茄子片、整把整把的豇豆,统统挂在檐下风干,还会带着我们做粉条、腌酸菜,为过冬做准备。
参与“蔬菜保卫战”的孩子们,完全不用说教就早早懂得食物珍贵、父母艰辛;懂得每个人都是家的一分子,参与和分担是应尽责任;懂得无论何时何地,永远不必为倾尽全力生活而感到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