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家的钥匙,向来是不带在身上的。钥匙挂在腰间,那是城里人的做派。我们乡下人自有藏钥匙的法子,而且藏得极妙极有讲究。
门头两侧的墙缝里是最寻常的去处。这些扁平的活动石块,是老辈人特意挑选的。过去盖房子,讲究就地取材,石头既要稳固,又得方便藏匿物件。这些看似普通的石头,嵌在墙中乍看与旁的无异,只有主人家知道,这石头后面藏着进门的“通行证”。我幼时常常踮起脚,用脏兮兮的手指去抠那石头的边缘,直到它松动露出底下那把生了锈的铁钥匙。钥匙卡在墙缝里,像一条困在石隙里的鱼被我惊扰了清梦。
除了门头的墙缝,墙边砖下也是藏钥匙的妙处,这里同样藏着许多故事。墙边的灰砖,历经岁月打磨边缘已被风雨磨得圆润。掀开它便见钥匙卧在一小撮干草上,干草大约是防潮用的。有时草里会钻出一两只蚂蚁,慌慌张张地逃窜,想是没料到自己的屋顶突然被人掀了去。
窗台前鞋底下藏钥匙最有意思,尤其是邻居三大娘的藏法成了村里的一桩趣事。三大娘总把钥匙压在第三只布鞋下面,那鞋底纳得极厚,钥匙藏在下面竟看不出半点凸起。她每次藏钥匙时总要眯起眼睛左右瞧瞧,像藏宝贝似的小心翼翼。有时隔壁王婶来借东西,三大娘老远就喊:“钥匙在老地方,自己拿!”我每每去她家借东西,总要先数鞋子:“一只、两只、三只……”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只鞋。鞋底沾着些尘土,扬起时在阳光里飞舞,像极了一群惊慌的小虫。
小锅屋里与洋火盒挤在一处的钥匙,大约是最为隐秘的了。洋火盒是印着绿色虎头的粗草纸盒,颜色已经褪了大半。打开盒子,里面除了几根火柴便是那把小小的钥匙。以前物资匮乏,洋火盒都是反复使用,这藏在其中的钥匙,仿佛也沾染了几分岁月的烟火气。
也有不藏钥匙的人家。西塘沿的同宗大娘便是如此。她家门上永远挂着一把大铁锁,黑黝黝的像一张严肃的脸。问她家小儿子钥匙在哪,那孩子便挺起胸膛:“我爸讲不带钥匙就不怕丢钥匙!”原来他家人出门,必要留一个看家的。这法子虽笨却也有其道理。只是苦了他家小儿子,日日被困在家中像只笼中的雀儿。
记得有一回我丢了钥匙。我翻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鸡窝旁的石板下,灶台边的瓦罐里,甚至爬到梨树上查看鸟窝——自然是徒劳的。那一刻,我满心自责,害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家里失了安全。母亲见我急得满头大汗,终于从她的围裙口袋里掏出了那把钥匙:“钥匙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乱放呢?”
如今再回村子,早已没了往日的光景。铁门换成了锃亮的防盗门,村里人也学着城里人,把钥匙圈挂在腰间走路时叮当作响。过去,大爷出门会朝对门的老婶喊一句:“老五家里的,钥匙在老地方!”老婶便点点头,继续纳她的鞋底;现在大家关起门来过日子,连照面都难得打。年轻人行色匆匆地外出打工,再也没有了过去在院子里晒太阳、唠家常的悠闲。
那些藏在石头下、砖缝里、鞋底下的钥匙,连同它们承载的记忆,正一点点消失在时光里。偶尔回老家,我还会不自觉地翻看门边的石头,明知下面早已空空如也。石头冰凉,像一段被遗忘的往事,只在夜深人静时轻轻叩响我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