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只喝无为茶,无为白茶。
无为行,正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时节。抵达之处,无非是山岭,无非是茶香,苔痕洇成水墨,茶香在云烟里流动,漫山茶树根须与烂石盘绕成纵横交错的经纬。
万物清明,茶山妖娆。妖娆里恍若踏入千年前的某个清晨,濡须人王彦猷吟咏的“鸟语花容春自好”隐约在林间回响。妖娆里有朝晖,有旷荡,有真性,有自在,有清音,有画意。妖娆里可圈可点的是身着五色衣饰的采茶女,指尖翻飞处,一片片茶芽应声而折,一旗一枪,嫩绿,肥壮,匀直,吾一山外客,岂知采茶原有这许多讲究!硬是白白糟蹋了一捧茶芽。不过那日的一袭朱红衣衫,亦成妖娆乐章里的一个音符了。
山巅有亭,居高望远,清风朗日天地长卷倏忽蜂拥而至。该到喝茶的时候了,那么喝茶。茶无水不香,水无茶不味,茶水相宜方为两美。茶,热气腾腾,水汽蒸蒸。起初的茶叶,浮集于水表,少顷,娥眉舒展,载沉载浮,一种丰腴的飘逸,轻盈而幽柔。呷一口,再呷一口,忽有兰香破壁,齿舌生津。“平生于物元无取,消受山中水一杯”。无需赘述,只是喝茶。适才走过的牛王山、三公山、羊山,俨然都在香气里浮荡。
不由得想起《红楼梦》中那些爱茶的女子,独妙玉至为孤寂清高,嗜茶如命,却对她“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的“名言”深不以为然。茶叶第二、第三泡时,风味最为浓郁,香气最为饱满,茶芽亦最见风致,一呼一吸一颦一笑都在杯水中轻漾。苏轼深谙其妙,所以有诗云“从来佳茗似佳人。”
无为白茶属特殊的绿茶,是一种稀罕的变异茶种,春寒料峭,它的新梢芽叶覆满白毫,莹绿可人。茶农说白化茶娇贵,须在辰时露水收尽后采摘。茶坊里,茶青摊在竹匾里,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青涩,边缘泛起月光白,似被时光偷走了颜色。
多年前去故宫博物院,有幸观赏到文征明的《惠山茶会图》。明代“吴门四家”中,除了文征明,沈周、仇英与唐寅都画过茶画,写过茶诗,为后世传颂。看过一些,怎样一个欢喜了得。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浓墨淡彩中沁入他们对茶的深情厚爱。《惠山茶会图》记录的是,明正德十三年清明时节,文征明与一众名士游历惠山,在二泉亭下以茶会友品茗清谈的一桩雅事。画中宾客与童子共七人。主客作揖,宾客或观泉待茶,或阅卷切磋,或山道徐趋,童子各司其职,汲水煮茶,执盘布碗,俯仰顾盼。流水知音,茶烟琴韵,见其形如闻其声、识其人。
茶画中历来多写茂林修竹、名泉怪石、井亭古松、曲桥亭榭,以及来自山林深涧中的飘逸清幽,这种唯美的情境,令文人雅士放情茶事而忘忧,时至今日,亦同样令红尘中的读书人倾心不已。
夜忽一梦,辞官归隐的无为进士吴廷翰,身着松花色宽袖长直裰,缓步惠山茶会,身后紧随一半大书童,众愕,吴嵩伯抱拳,颔首作答:诸位仁兄,请喝一杯家乡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