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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寄出的光
□欧兢兢
  那年我考上县城高中,父亲非要送我。他背着褪色的帆布包走在前头,包带子磨得起了毛边,露出里头塞着的旧账本。山路拐弯时他突然蹲下,从石缝里抠了块青苔:“这苔藓晒干了能当引火柴。”我盯着他后颈晒褪色的蓝布衫,汗珠子顺着脊椎往下淌,在衣领上洇出深色的云。
  每月家书总在月初准时到,邮票歪歪扭扭贴成歪脖子树。有回信封里掉出片枯叶,叶脉上用钢笔画了条小路,终点歪歪扭扭写着“家”。我把它夹在课本里,叶柄处还留着他指腹的温度——那双手总沾着墨水,算盘珠子在他掌心磨得发亮。
  高三那年冬天冷得邪乎,教室玻璃窗结满冰花。有一天,门卫大爷喊我收包裹,拆开竟是件旧棉袄,针脚密得像蚂蚁搬家。领口内袋里塞着封信,信纸被体温焐得发软:“前日晒被,见你小时候尿湿的棉胎还留着……”墨迹在“尿湿”处洇成小水洼,我抱着棉袄在走廊里哭,鼻涕眼泪全抹在了袖口。
  高考放榜那天,我攥着通知书往家跑。蝉声撕得人耳膜疼,老槐树影子被晒得发白。推开院门,父亲正蹲在井台边洗算盘,水珠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滚。“考上了?”他头也不抬,手指却把算珠拨得飞快。我忽然看见他右手小指缺了半截——是去年帮人卸货砸的,他愣是瞒了我三个月,每天用左手拨算盘珠子。
  临走前夜,父亲在油灯下给我缝行李包。顶针和钢针相撞的叮当声里,他忽然说:“到了城里别舍不得买邮票。”我望着他指节粗大的手,想起那些没寄出的信,想起他总把邮票舔了又舔才舍得贴。他往我包里塞了包晒干的槐花:“你娘晒的,说能防晕车。”槐花渣子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像撒了把星星。
  如今我站在异乡阳台上晾衣裳,月光把白衬衫浇得透湿。手机里存着他最后寄来的信,邮票贴得端端正正,邮戳却洇成了蓝月亮。信里夹着片新叶,叶脉里用铅笔描着算盘,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一上一,二上二……”墨迹被汗水晕开,像条蜿蜒的小河。
  昨夜梦见老屋,父亲还坐在油灯下写信。墨水瓶边摆着算盘,算珠在暗处闪着微光。他忽然抬头冲我笑,缺了半截的小指在灯影里晃啊晃,像片总也寄不出的邮票。我伸手去接他的信,却摸到满掌冰凉的月光。
  晨起发现窗台结了层白霜,像撒了把晒干的槐花。对楼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老调,我摸出钢笔在便笺上画算盘,珠子却总也拨不对。泪珠子砸在纸上,洇开的墨迹里浮现出父亲教我打算盘的模样——他鬓角的白发在夕阳里闪着光,缺了的小指在算盘上轻轻敲,像在叩问某种永恒的答案。